秋天的鞭影
其实,我一直很害怕进入秋天,因为秋天很累,因为秋天的鞭影。
一道道鞭影一道道白光闪过,刺破秋天的晴空,叠印在姐姐幼小瘦弱的背脊上,烙在岁月深处的童年里,很疼很疼。
我六岁的那年秋天,正值生产队热火朝天的秋收季节。田间地头一片繁忙,因为沉甸甸的秋天的到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丰收在望的盈盈笑意,像是盛大的节日。人们挥汗如雨地劳作,一粒粒金色饱满的粮食匆匆跳入温暖的竹筐踏上回家的路途。那种大生产呀嗬嗨的场面小孩子是没有资格参加的,小孩子们要么站在田埂边羡慕地观望,要么就在收割过后空旷辽远的田野里拾穗,与鸟雀们争抢散落在土地上的粒粒珍贵。
拾穗是一件悠然有趣的活儿,与鸟儿为伍,其乐无穷。其实除了拾穗,孩子们还有一件大事要做。那事很大,大得可以挣工分挣口粮。在那艰辛的岁月里,一个大人披星戴月地出工一天也挣不到多少工分,而一个孩子却可以用四个半天的时间来换取一个正常劳动力一天所获工分的二分之一,那的确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骄傲并光荣着。那是只有为数不多的孩子才能担当的,然而,一个大孩子若连这件事儿都做不好的话,那是很丢人的,要遭同伴们耻笑的。
那就是守鸡。
守鸡就是守在村庄边上的稻田边,不让鸡或是鸭去啄食稻穗。这些事由村庄里的孩子们来担当,这是生产队里多年来的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一个壮劳力去稻田边守鸡那多浪费劳力呀!
守鸡的事下午进行,风雨无阻,这是生产队的硬性规定。从稻粒灌浆胀籽伊始,村庄里的孩子们就开始忙碌起来,站在田埂上与村庄里的那些鸡鸭长久地对峙甚至战斗。那些鸡鸭们一听到孩子们的笑声便闻风止步,欲望高举的长脖戛然而缩,溃逃而回。队上三令五申地规定,全村的鸡鸭上午关下午放,所以在日照线跨过队上那栋高大的仓库屋檐的滴水线之前就应该出发了,不然那些饥肠辘辘的鸡鸭们就会飞奔在前狼吞虎咽,还肆意践踏,让队长或队里干事瞅到了就会挨训,甚至恶骂。他们的权力可谓大得很,计工分算口粮都得找他们,有时他们的脸色由晴转阴,也许家里的锅盖就得等两天才能揭得开。
我们家兄姊五人,能吃不能做,都是父母起早摸黑挣工分来糊口的。哥哥和姐姐们都做过守鸡娃,就我没真正地守过鸡,因为我到真正能守鸡的年龄时生产队就散伙了。三姐守鸡时我虽还小,才六岁,但父母把我交给三姐照顾,我也算是个守鸡的娃了。我整天跟着三姐在火热的秋阳里穿梭,在似刀如镰的稻叶丛里穿梭,在酸涩的童年岁月里穿梭。
三姐常以守鸡挣工分而自豪不已,秋阳再烈风雨再劲,年尚九岁的三姐依然坚守着。三姐是要负责三丘田的,那田是在离我们村远一些的叫大溪田村的边上,要穿过一条两面青山夹挤着的垅湾。出了垅湾就是小河边的那片广袤的田野。那个村就坐落在河湾边上,那里的鸡自然就有好福气了,得地利之独厚,个个大腹便便,脑满肠肥。那个村落里的鸡诡计多端,似是祖传,从小就练成了一身偷食的好本领。它们常分散进攻,或钻入稻田中央,让人无可奈何;或忽东忽西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把人折腾得无计可施精疲力竭。有时,主人提前放鸡使得鸡们乘虚而入,一群群的漫上来。它们在田埂边一字排开,或饥不择食地狼吞虎咽或优雅斯文地细嚼慢咽;它们像开酒会一样,兴致勃勃,唱唱跳跳,歌舞升平。夜幕铺下来时,它们还惦念着田野里黄灿灿的稻籽,恋恋不舍。以前二毛守鸡时就吃过这些鸡们的亏,这里的鸡令二毛叫苦不迭。后来三姐来了,鸡们总算是有些收敛,不似以前那么嚣张跋扈,而三姐在田埂上也跌了不少跟头,伤了好多次。
往往是匆匆赶回家穿行在那条狭长的垅湾时,星星和月亮就会闪耀在头顶上空的无限深黛里,三姐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两颗幼稚的心在露水打湿的小路上咚咚直跳……
真不知道哥哥大姐二姐那时是怎样一个人穿过秋夜的寒凉的。
秋日午后的阳光腾腾烤炙让鸡们暂时心有所惧,退守在村庄里的树荫下。那时的枯燥与寂寞比四处起伏的秋蝉啼鸣还要绵长。三姐极喜连环画(比如《鸡毛信》、《刘三姐》、《铁道游击队》等),从别人那里借过来看,视为珍品。连环画让她在守鸡的片刻休息时间目不转睛。连环画的魅力让三姐如痴如醉,在恶毒的秋阳下有限的树荫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简单的快乐。
正是连环画把三姐引入了迷境,让那根长长的拇指粗的竹鞭刺破毫无防护的秋日的晴空,一道道暴风骤雨般重叠在三姐瘦弱的背脊上。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我就看到三姐被笼罩在一个巨大身影下。三姐用双手护住头部,在一团团的鞭影里颤抖,姐姐的哭声越过田野树木越过村庄前面的小河飘得很远很远……
那是一场发生在骤雨初歇之后的事。大队长猴四的到来,幽灵一样无声无息。猴四照例巡查,从田角隐蔽的草丛里捡起一只鸡蛋的猴四扬了扬手:你的工分没有了,鸡都在田里胀得撑出了蛋!那张涨得喷紫的扭曲的脸膛印在秋天万里无云的爽朗碧蓝里,色调太过张扬浓烈,极不谐调。
其实,只有几只小鸡在啄食稻籽,田埂边一排排弯腰挂着的稻穗并没有明显的被啄食过的痕迹。在生产队大会上猴四理所当然地宣布三姐守鸡不严,耽误工作,工分全无。三姐扑在母亲的怀里失声痛哭……那一刻,我的眼里满是泪花。
这么多年过去,我依然能够清晰地记起那飞起又落下的无数鞭影,心里阵阵疼痛。我不知道猴四的竹鞭下还有多少涕泗滂沱的面孔。正是那些鞭影,让我对人性中复杂的晦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从此以后,在微弱摇晃的清油灯下,我紧握笔端在一页页残缺的纸张上记下了岁月中的一点一滴,写了无数与泪水一起奔涌的感伤文字。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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