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依稀慈母泪
一 缘起
2009年9月20日,德国柏林珂勒惠支博物馆馆长Dr.Gudrun Fritsch访问北京鲁迅博物馆,我陪同她参观了鲁迅生平展并到文物库查阅鲁迅所藏珂勒惠支版画作品。鲁迅购买珍藏的藏珂勒惠支版画有16帧,置于大画夹中,每帧都裹有包装纸。其中大部分是画家的签名的原版印刷,上写Originalradierung Von KAthe Kollwitz。弗里希馆长还在作品上看到了印刷商的名字,是德莱斯顿的Emil Richter。她兴奋地说,这就是珂勒惠支与其长期合作、很得她信任的那位印刷商,在当时也是很有名的。而在作者签名的附近,我们看到涂改和粘贴的痕迹,似乎曾写过标题。大约是拿出去展览时写上了作品的名称。究竟是作者出售给鲁迅之前写上的,还是鲁迅在上海展览时的标记,根据现有的信息难以断定。查阅了鲁迅购买这些作品时的记录,鲁迅收到时往往只在日记中一笔带过,对作品的状况少有评论。
这些珍贵的作者签名原作,如果能回到德国,与珂勒惠支博物馆的藏品一起展览,应该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我没有参观过这家博物馆,不知道那里展出了鲁迅的相关文物没有。鲁迅收集、购买、评介、编辑出版她的作品,期间留下的评论文章、书信、日记、广告等等,而且,不但是他,还有他的朋友们如茅盾、史沫特莱等所做的努力,都是十分珍贵的材料,说明着珂勒惠支在遥远的东方不乏知音。我想,终会有一天,珂勒惠支亲手售出的作品得回故乡,两位大师的真迹在她的故居为那里会合,续写中德文化交流的佳话。这想法令人兴奋。
艺术普遍而恒久。2010年春,一个以珂勒惠支作品及其对中国现代版画发展的影响为主题的展览将在北京举行。观众既可鉴赏、缅怀珂勒惠支在艺术道路上留下的丰硕业绩,也能了解她在中国的产生的影响,了解中国当代青年版画作者对她的艺术的理解和感悟。巧合的是,在另一个东方国家日本,具体地说,在日本冲绳普天间美军基地近旁,以反战为主旨的佐喜真美术馆收藏的近60帧珂勒惠支版画,也在年初展出70该馆给北京鲁迅博物馆寄来了展品目录,并探讨今明两年适当的时候在中国举办展览的可能性。
在中国展出珂勒惠支的作品,研究她与中国现代版画艺术发展的关系,就不能不提到鲁迅。
二 珂勒惠支作品进入中国
珂勒惠支作品在中国首次发表的时间是1931年9月20日。鲁迅是将珂勒惠支作品介绍到中国的第—人,而第一幅发表作品是木刻《牺牲》。那年2月,五位左翼青年被杀害事件震惊中外,世界文化界人士联名发出抗议,珂勒惠支也在抗议书上签了名。在牺牲的青年中,有四位是鲁迅认识的,有一位鲁迅最为稔熟,就是柔石。于是,在左联机关刊物《北斗》的创刊号上,鲁迅选入《牺牲》这幅木刻。在《为了忘却的纪念》一文中,他写道,
一九三一年——我忘了月份了——创刊不久便被禁止的杂志《北斗》第一本上,有一幅木刻画,是一个母亲,悲哀的闭了眼睛,交出她的孩子去。这是珂勒惠支教授(Prof.Kathe Kollwitz)的木刻连续画《战争》的第一幅,题目叫作《牺牲》;也是她的版画绍介进中国来的第一幅。
这幅木刻是我寄去的,算是柔石遇害的纪念。他是我的学生和朋友,一同绍介外国文艺的人,尤喜欢木刻,曾经编印过三本欧美作家的作品,虽然印得不大好。然而不知道为了什么,突然被捕了,不久就在龙华和别的五个青年作家同时枪毙。当时的报章上毫无记载,大约是不敢,也不能记载,然而许多人都明白他不在人间了,因为这是常有的事。只有他那双目失明的母亲,我知道她一定还以为她的爱子仍在上海翻译和校对。偶然看到德国书店的目录上有这幅《牺牲》,便将它投寄《北斗》了,算是我的无言的纪念。
性情纯真而至于有些迁阔的柔石,执着于文艺,他出现在鲁迅身边,与鲁迅一起编刊、翻译、印书,给进入晚境的鲁迅带来慰藉。鲁迅为他的小说作序,为他的著译谋求出版,关心他的生活,像父亲的对待儿子。柔石在上海没有亲人,鲁迅通过这种形式体会着柔石那双目失明的母亲的心情,同时也体会着木刻的作者珂勒惠支的心情,后者也曾失去儿子。
也就是在半年前,鲁迅开始搜集珂勒惠支的版画。从中选出《牺牲》的那本“德国书店的目录”,我在鲁迅藏书中没有查到。藏书中有1929年柏林普鲁士艺术学院出版的秋季展览目录,其中著录了珂勒惠支的石版自画像。1930年鲁迅购买的德文版《德国近时版画家》(1920年版也只有作者的自画像。鲁迅所说的目录,有可能是他在上海的瀛寰图书公司看到的。这家公司的德籍经理伊蕾娜后来筹办“德国作家版画展”,鲁迅为展览提供了珂勒惠支的作品。鲁迅搜集珂勒惠支作品的办法有两个。一是托在德国留学的青年朋友徐诗荃为他购买画册等资料:二是通过曾与珂勒惠支有交往的美国作家史沫特莱写信向作者本人购买。1930年7月,鲁迅收到徐诗荃从德国寄来的画册5种:《珂勒惠支作品集》、《母亲与孩子——女艺术家笔下的形象与面孔》、《珂勒惠支新作集》、《发出一声呐喊》、《织工起义,农民战争,战争》。据鲁迅日记记载,1931年4月7日,他托史沫特莱寄珂勒惠支一百马克购买版画。5月24日下午收版画12枚,价120元。7月24日下午收到版画十枚,价140元。这个价格应该说相当高,同时期出版的《北平笺谱》,一函六册,定价12元,中国读者已大呼昂贵了。
除了在杂志上刊登珂勒惠支作品外,鲁迅还在展览中加以介绍。上面说到的1932年6月举办的德国作家版画展,使用的珂勒惠支铜版画《农民》等,系鲁迅拿出的自藏作品。他负责为这些作品订制画框。还因版画尺寸过大,需订制异型画框而延误了展期。
《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的出版是鲁迅晚年的一件大事。他为此耗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直到他逝世的前一年才托郑振铎交北平故宫博物院印刷厂制版。1936年1月,他为画集写了《序目》,4月又请史沫特莱作序言,请茅盾译为中文。当年夏天,刚刚大病一场的鲁迅,买来衬纸,在蒸笼一般的屋里,把在上海印刷的文字部分,一张一张夹衬,一页N编次,一本一本整理,二十多天后完毕送去装订。这本八开大本、宣纸珂罗版的线装画集,由鲁迅亲自设计封面和版式,亲笔题写书名,于1936年--7月底面世。
全书共收铜版、石版画2l幅,加上史沫特莱序言《凯绥·珂勒惠支——民众的艺术家》中插入的三幅黑白木刻,该书收录的珂勒惠支作品共24幅。鲁迅写了出版说明:“一九三五年九月,三闲书屋据原拓本及艺术护卫社印本画帖,选中国宣纸,在北平用珂罗版印造版画各一百零三幅,一九三六年五月,在上海补印文字,装订成书。内四十本为赠送本,不发卖;三十本在外国,三十三本在中国出售,每本实价通用纸币三元二角正。”
他特意在说明文字后写上:“有人翻印功德无量。”
有鲁迅手书编号和印章的这些书,很多本都赠送了朋友和木刻青年。在老朋友许寿裳获赠的一册上,鲁迅题写
了这样一段话:“印造此书,自去年至今年,自病前至病后,手自经营,才得成就,持赠季市一册,以为纪念耳。”
8月31日,鲁迅托内山完造写信并版画集一册给正在柏林的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实笃,请他将画集转交给珂勒惠支。
我们不知道她收到画集后有什么反应。有一点是肯定的,珂勒惠支知道中国作家鲁迅在购买她的画,可能也知道鲁迅编印画集的计划。因为,现存北京鲁迅博物馆的半封珂勒惠支写给史沫特菜的信上,提到她收到了史沫特莱寄去的鲁迅编印的德国版画家梅斐尔德的作品集(可能是鲁迅1930年编辑出版的《士敏土之图》)。信中说,她收到了购买《织工》的30马克,并请史沫特莱转达她对鲁迅的问候。大概史沫特莱请她为自己的作品在中国展览或出版写一些文字吧,她在回信中委婉地拒绝,说自己的文字不如她的美术作品有深度和表现力。
可惜,从这封不完整的信上,找不到写作时间。
鲁迅知道珂勒惠支的境况并不好,她在纳粹的战争叫嚣中“只能守着沉默”。像珂勒惠支为中国左翼作家被杀害抱不平一样,鲁迅也给珂勒惠支等德国文化人士以声援。1933年5月13日,鲁迅和宋庆龄、蔡元培、杨杏佛等一起到上海德国领事馆递交抗议书,抗议德国政府惨杀无辜、摧残文化的暴行。
鲁迅在《写于深夜里》一文中,说明他印行珂勒惠支作品的四个理由。一是她的作品对中国的青年艺术学徒有益,让他们在木刻之外,见识珂勒惠支擅长的铜刻和石刻。另外,鲁迅有感于中国木刻青年的不擅长刻画人物,有意向他们介绍从不创作风景或静物而以人物为唯一主题的珂勒惠支的艺术;二是让读者明白,世界上其实许多地方都还存在着“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而且还有为这些人们悲哀、叫喊和战斗的艺术家;三是让当时中国看厌了张口大叫的希特勒的形象的人们,从珂勒惠支的画集中看见别样的人,他们虽然并非英雄,却“可以亲近,同情,而且愈看,也愈觉得美,愈觉得有动人之力”:四是以此纪念柔石被害五周年,并作为艺术家70岁的纪念。
为了提高中国青年版画家的艺术修养,鲁迅邀请了日本专家举办木刻技法讲座。课堂上供观摩的,就有珂勒惠支的作品。当日本老师回国时,鲁迅为了表示感谢,以所藏珂勒惠支作品中的6幅相送。可惜,据受赠者说,这些作品后来消失于战火。
三 夜与死
珂勒惠支和鲁迅生活的时代,是灾难、贫困、战争和牺牲的时代。珂勒惠支版画最打动鲁迅的地方在那里?鲁迅说:
只要一翻这集子,就知道她以深广的慈母之爱,为一切被侮辱和损害者悲哀,抗议,愤怒,斗争:所取的题材大抵是困苦,饥饿,流离,疾病,死亡,然而也有呼号,挣扎,联合和奋起。
强烈的共鸣中带有切身的体验,而且凝聚着共同的观念。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苦难的后面,接续着“呼号,挣扎,联合和奋起”,还有“爱”!
和纳粹德国一样,中国施行的是连制作一幅木刻像也可能坐牢的军政府的非理性的、残暴的统治。黑暗,是珂勒惠支作品中一个重要的角色,也是她的版画的一个重要表现手法,她善于用奇特的半暗,衬托出阴森的人相。她的战争题材的作品是对纳粹战争狂的警告,使战争狂们恼怒和害怕。版画《哀悼的母亲》发表后,纳粹的中央机关报讽刺说:“感谢上帝,没有一个德国母亲长得像这个样子。”希特勒政府不靠批评和竞争来繁荣艺术,而要靠内务部的强制手段来清除所谓不健康的作品。她的作品被视为颓废艺术,受到摧残,曾被焚烧。这恰恰也是鲁迅身边的左翼作家和艺术家的命运。鲁迅悲愤地沉吟道·“惯于长夜过春时”,他在深夜里写作,在深夜里逃亡。“如磐夜气压重楼”、“高丘寂寞竦中夜”、“竦听荒鸡偏阒寂”、“中夜鸡鸣风雨集”,他的诗中不断出现夜的意象。鲁迅去世后,收到他馈赠版画集的许寿裳,在悼诗中无限惋惜地说:“长夜凭谁叩晓钟?”他从这本版画集中感受到了老友呕心沥血的用意。
与夜伴随,且比夜更可怕的,是死。才华横溢的瞿秋白死于江西刑场,左翼青年们死于龙华的集体杀戮。鲁迅的周围,布满了鲜血。战争时刻会开始,暗杀随时会发生。还有那纠缠不去的病魔,他自己也被死威胁着。在题目是《死》的文章中,他就提到了珂勒惠支作品对自己的启示,并在文章中写下了七条遗嘱。
珂勒惠支的作品以“死”为主题的很多,欢快的形象却很少。创作以死亡为题材的系列石版画时,她只有43岁,这是令人惊异的。但在那样的时代里,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她经历过战争,并且献出了儿子;她以后还要经历战争,正不知要遭遇怎样的命运。死亡的主题不断出现在她的作品中,不但在版画中,还在她60岁才开始学习的雕塑中。她表现的不只自己孩子的死,不只是自己对死的恐惧,更多的是大众的死和人们的哀悼。
她通过对死亡的刻画,表现同情、怜悯的力量,以此反抗这无理性的世界。无论是夜,黑暗,还是死,珂勒惠支的最大的特点是充分表现自己的情感。她在线条上本能地将自己与模特儿台一。正如史沫特莱指出的,在《德国农民战争》系列画中的《突击》一幅,那个挺立在前面的女人,高举着手,号召农民们前进。“这女人的身形,错不了,正是凯绥·珂勒惠支的身形,凡是认识她的人一看就认出来了。”
这艺术形象深深打动了鲁迅。鲁迅经历过革命,看到过无数的血腥斗争,并且看到过青年人的互相杀戮,正如珂勒惠支看到被战争恶魔驱使的发狂的年轻人,因此经历了从希望到失望又到绝望的过程。他既悲愤地抗争着,又以慈爱的胸怀渴望理性的正常的生活。重病中的鲁迅写道:“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四 慈母
痛苦、贫困、战争和死亡的年代,也是最需要慈爱的年代。罩在夜与死之上的是永不枯竭的母爱。
黑暗掩不住珂勒惠支内心的光明和欢乐。《母与子》系列作品就透露出珂勒惠支那仁慈的内心。孩子那懵懂无知的形象,母亲的爱怜而痴迷的微笑,让人沉醉——生活本应该是这样的。
但社会的不正义,人性的扭曲和异化,贪婪和仇恨剥夺了欢乐。
当表现死的时候,珂勒惠支总是用爱来与这位“拳师”搏斗,那坚决的反抗来自母亲的本能。一个裸体的女人在和从背后抓住她的“死”抗争着,一个孩子高举起小手拉着她,《死和女人》中弱小的孩子竭力叫回慈母。少女时代,珂勒惠支的母亲在小弟弟生病和死去的时候的悲痛情景,使她产生了极大的怜悯,后来她的作品不止一次地表现这种伤心欲绝的场景,有时候是母亲抱着死去的孩子,有时候则是孩子紧抱着垂死的母亲。
由于鲁迅的倡导,中国的艺术家学习她的技法,来表现中国劳动大众的生活。鲁迅倡导印行的《木刻纪程》中,多数是表现劳动大众生活的作品。例如《出路》、《韩江舟子》等作品,分明显示着珂勒惠支的影响。
比利时画家麦尼埃这样评价珂勒惠支:“从未见到过一个妇女能有这样的作品!一面是对她的褒扬,一面却也透露出当时社会对妇女的歧视。那时,妇女艺术家只能
用字头签名,不能用全名,因为画商怕女性的作品卖不出去。然而,珂勒惠支不愿做一个家庭妇女,安分地守着教堂、厨房和孩子。她不愿到无聊的茶会和社交聚会上与上流社会的太太们闲谈。她生活在贫民区,感受着劳动大众的艰难处境。
珂勒惠支从少女时代就有清醒的头脑,坚强的意志。据传记作者记述,她少女时代的热恋对象很多,有男性,也有女性。她的父亲曾慨叹道:“可惜阿留欣不是一个男孩!”分明看出了她性格中的某种潜质。而父母最终决定让她学习艺术,也与此相关。这双重的性态对于艺术上的最高成就极为重要。她自己也承认,自己内心的男性因素对她的创作起到加强作用。
看看珂勒惠支20岁时的照片和22岁时的自画像,面容坚定,神色严肃,目光沉稳,嘴唇紧闭,大骨骼的脸,确有男性的特点。她越到老年,越具男性形象和气质。而作品中的人物,有时也男女莫辨,以至于鲁迅在版画集序目中解说第二幅《穷苦》时,把祖母看成了男性(父亲):“我们借此进了一间穷苦的人家,冰冷,破烂,父亲抱一个孩子,毫无方法的坐在屋角里,母亲是愁苦的,两手支头,在看垂危的儿子,纺车静静的停在她的旁边。”除了复制品不清晰是可能的原因外,但女性具有男性的面目,恐怕也是一个因素。其中的信息颇耐寻味。
法国作家罗曼罗兰这样评价珂勒惠支:“凯绥·珂勒惠支的作品是现代德国的最伟大的诗歌,它照出穷人与平民的困苦和悲痛。这有丈夫气概的妇人,用了阴郁和纤称的同情,把这些收在她的眼中,她的慈母的腕里了。”《反抗》是连续画《农民战争》中的一幅,画面上的妇女表现了“丈夫气概”,浑身是力,挥手顿足,不但令人看了就声勇往直前之心,就连天上的云,也好像要应声裂为碎片雕塑《悲伤》显然以画家本人为原型,照片上那巨大的手遮盖了大半个脸,只露出~闭着的眼和一个耳朵。
假如看一看1936年美国作家格兰尼奇为鲁迅拍摄的照片,鲁迅那女性一般纤细的手指是颇令人惊异的。人们总以为鲁迅是严肃的,甚至是愤怒的,往往忽略他温情的一面。其实,他有着慈爱的胸怀。他本人珍惜母爱。“梦里依稀慈母泪”,当他外出避难时,母亲在遥远的北方为他担晾受怕,不断来信问讯。他在悲愤中感到了暖意,得到了安慰。
女性生活在男性主导的世界中,会产生一定程度的男性意识。而男性作家、艺术家体会和表现女性心理,也是可能的。两性的融合使创作者更敏感,更能体贴入微。古希腊神话中那位盲人先知提瑞西亚斯虽是男身,但却保存着女性的记忆,大约是人类的一种梦想的折射。鲁迅在《颓败线的颤动》中写一个受到侮辱和损害,特别是亲人的冷眼和恶咒的老女人,在旷野里表达怨恨和悲伤,其内心斗争十分曲折生动。这出自鲁迅的模拟和理解。因此,当他看到珂勒惠支这些充满了爱与恨、友与仇、生和死的版画时,产生艺术上的通感和共鸣,就是自然的了。这通感和共鸣发生在一位语言艺术大师和一位图像艺术巨匠之间,尤其值得珍视。
一向被称为中国现代文学之父的鲁迅,一生培养了很多青年作家。他以深刻的批评和激烈的论辩影响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培养和激发了大批青年作家,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严父”。而在美术上,我以为,很少亲手创作美术品的鲁迅,扮演的是慈母的角色。他指导木刻作者的时候更多显示了温情和鼓励。对待青年艺术工作者的不足,他总是私下里沟通。
曾经有一位学生写信告诉珂勒惠支,说自己不敢展出自己的作品,害怕批评家的负面评论。珂勒惠支回信说:“畏惧本身就是一种危险”。“你必须跳进水中学习游泳”。她鼓励青年人——而且她自己就是如此——抓住一切时机展示自己的作品。我们看看鲁迅给木刻青年的信,其中充满了类似的话。
“我承认我的艺术是有目的性的。人民无依无靠,需要救援的时候,我要起作用!”珂勒惠支这样宣布说。她的话,不是口号和概念,而是个人的切身体验。她重视的是自己的感受,而不是既成模式和种种清规戒律。她从劳动者的美与健康的外表开始,通过进一步的接触,认识到他们实际生活的悲惨,遂从内心深处生出一种责任感,促使她用自己的艺术为他们服务。
人类需要这样的艺术家。在1936年的一个深夜里,鲁迅写道:珂勒惠支的“作品,却更多的在远东的天下出现了。是的,为人类的艺术,别的力量是阻挡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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