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草原:我守望着我的篝火

2022-03-13 09:55:53 | 浏览次数:

访谈前言:许淇,当代著名诗人、作家、画家。一九三七年生于上海,一九五六年“支边”到内蒙古,从此扎根塞外草原。北方森林里的木刻楞,草原上的蒙古包,前后套老乡的热炕头,都有他创作的身影。他深受西方文化的影响,虽然经年蛰居塞北包头,但艺术思想却非常开放。半个多世纪以来出版有散文诗集《城市意识流》、《词牌散文诗》,散文集《美的凝眸》、《许淇随笔》,短篇小说集《疯了的太阳》等,共计300多万字。其散文诗成就显著,获中国散文诗九十年代以来重要贡献奖。《文艺报》、《诗探索》、《诗刊》等均刊发过其作品的研究文章,《中国当代文学史纲》列专节评价。曾获内蒙古“索龙嘎”一等奖,《人民日报》散文征文一等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等。他毕业于苏州美专,曾师从林风眠、刘海粟、关良等艺术大家。书画作品被选入《中国当代作家书画作品集》、《中国美术书法界名作博览》等画册,并被收藏。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大型画册《许淇的画》,另有《许淇国画小品》发行。2009年内蒙古自治区党委、政府授予“老艺术家杰出贡献奖”。他在一篇散文《守望我的篝火》中写道:我是一名守望者。守望着的并非什么稀世珍藏,或什么薪薪相传的悠久传统。守望着的仅仅是我在大草原自己点燃的一堆篝火。

阿霞:许老您好!据我了解,1958年您第一次给《人民文学》投稿就发表了,是一篇名为《大青山赞》的散文诗,那时您大概只有二十岁左右。您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许淇:1956年我“支边”到内蒙古建设工业基地,被分配到石拐矿区,当时工业生产煤炭先行嘛!还不是地方一级政权机构,而是煤矿筹备处!筹备,一切因陋就简。没有固定宿舍,当然不可能给你安排画室,我是学美术的,集体办公室是没法画油画的。而写,不需要物质条件,在哪儿都能写,在宿舍炕头趴着写,躲到山坳里在膝盖上写,办公桌上一边放一沓总结材料,压着几张草稿纸写下初稿……写什么?对生活不熟悉,对体制和环境都不熟悉,不可能写有故事和人物关系比较复杂的小说之类,必然会去写散文,甚至比散文还短的抒情散文诗。那时还没有写散文诗这种文体的自觉意识。我初到塞北,在从北京到包头的列车上,猛地见到连绵起伏的阴山山脉,色尔腾群山,大青山,乌拉山,简直令我惊骇不已。那是蚩尤共工的鬼斧神工!有一大段不见树木,裸露的岩石就像罗丹雕塑的裸体的放大。在我科室不远处的山头宿舍,是517勘探队普查队的宿舍办公室,勘探队员们一大早扛着仪器漫山遍野地跑,他们经常往在山野帐篷里,小伙子们姑娘们在大食堂吃完晚饭,不约而同地聚集在宿舍前小山坡的空地上,一位天生卷发的中专毕业的姓师的团支书,拉响了手风琴,大家便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是那山野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往往是《勘探队员之歌》打头,接着便是前苏联歌曲《喀秋莎》呀,《一条小路》呀、《三套车》呀,我这个上海来的小伙子,便加入他们的“文艺晚会”,跳乌克兰集体舞。但我自视甚高,性格孤傲,喜欢独处,不屑与这些“革命”青年为伍,结果虽以他们作为作品中的主角,写了副标题为《一个青年勘探队员的手记》,却逃过了一劫。这是后话。这些勘探队员们学习当时颇为流行的苏联小说《拖拉机站长与总农艺师》中女主角的“娜斯嘉精神”,要当“刺猬”当“辣椒”,在大食堂贴大字报,批评局党委领导搞特权,吃小灶,结果一窝端,都被打成了“右派”。我却虚拟勘探队员的手记,写出主题为《大地集》的两组抒情散文和散文诗,投寄到从1956年起便开始订阅的《人民文学》编辑部。在1957年下半年,忽然接到一位不署名的编辑老师的来信,竖写的信笺,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占了两页,首先说稿子准备发表,然后让我继续再写这类青年人喜爱的简短而抒情的作品,然后是一串排比句:“写写年轻的勘探队员们的山野生活,和大自然的亲密无间;写写他们的工作热情,为祖国建设辛勤劳动;写写他们的友谊和爱情……”这封信给予我极大的激励和鼓舞。我把信藏在文件夹里,偷偷地一遍一遍地拿出来读。经常读了一半便来了灵感,急速地又写下新的篇章。编辑部接着来信,说《大地集》太笼统,是否改为《大青山赞》先刊发一组?同意,完全同意,我又整理了一组散文诗一并寄往北京。不久,1958年2月的《人民文学》,我的处女作刊登出来了。那位编辑隔些日子又来信说:“另一组正待发稿,已印成大样,现将大样连同红笔改定的原稿一并寄还。刊物必须参加战斗,你这样的‘软性’文字,不能再上版面了。”“战斗”总有穷期,待“硝烟”散去,退还我的稿子,我陆陆续续投寄给其他报刊发表了。《大青山赞》的发表,并没有引起任何波澜,在遥远的偏僻的矿山,我依然独行踽踽……

阿霞:您是十九岁从上海“支边”来到内蒙古的,在内蒙古的哪些经历让您永生难忘?内蒙古或草原在您的文学作品中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现在来看,您觉得这是一种命运使然吗?您怎么看待这次人生的变迁?

许淇:我曾搜集到鄂温克使鹿部的古歌,唱到:“命运呀命运,为何如此捉弄我?”在我的一生中,有两次命运大转折,首先是从上海到内蒙古包头“支边”;第二次是改革开放后的新时期来临。当初到包头,是有抉择的命运,并非右派反革命“被遣送”、“劳改”,如果是,反因祸得福,八十年代初平反,便可堂而皇之地返回原籍,“文革”知青,也可返城回原籍;唯有“支边知青”,当初是自愿的,自愿便不能反悔。我终身无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个“伊”,就是内蒙古。我在上海,家庭并非望族、资本家或上海的新主人,父亲是小职员,无祖业,寸金的地产没有一平米,全靠租赁,如今的所谓“出租房”,那是居无定所的。然而父亲却倾全力,支持我的美术学习,使我得以有最佳的学习环境,进入梦幻般的艺术殿堂,做最后的少年巡礼者。父亲还用旧木料雇木匠为我做了一口书橱,收藏的每一本书都是我少年时最亲密的朋友。在我参加工作到内蒙古前,我的文艺观已经形成,我已经自命为“艺术家”了。忽然间,命运来个180度的转弯,不仅仅是地域,环境、生活方式、饮食习俗、语言乃至身份全都变了,全都是陌生的。我日前完成了一篇散文叫《北方大土炕》,我的下半辈子和北方大土炕结下了不解之缘。直到第二次命运转折,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我从土炕的“中心”转到楼房的沙发床上去了。命运是把双刃剑,既捉弄了你又提升了你,既毁了你,一部分又成全了你,到头来,命运是不可抗拒的,你得感谢生活,感谢命运!倘若没有内蒙古的生活,就没有今天的许淇。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一次我参加《天津文学》和大兴安岭森工集团组织的森林笔会,女作家方方那时还没有结婚,和女作家蒋子丹年龄差不多,她俩很谈得来,在“森铁”小火车行进中,谈着法国女作家杜拉斯的《情人》,我正感兴趣,想加入谈话,猛听得她俩中的一人压低声音说:“他们是写生活的,和杜拉斯格格不入……”“写生活”,就是反映现实,是反映论者而不是表现论者,其实,任何小说的阅读都让我在他者的生命流转中观照到自己。我在这之前,就只知道“写生活”,严格的生活制约我必须要写生活。如今,我不仅要向年轻一代的作家学习,乃至要向70后80后的作家学习。“写生活”和生活是两个概念。我生活在内蒙古,必然会写内蒙古,也可以从内心出发,去表现森林和草原。我最近在发表的一首散文诗中反复地吟咏:“请埋葬我在这大草原”。大草原是我的落脚之地,是被击中的命运之鸟羽翼腐烂之地,不仅仅说是故乡或第二故乡,记得海德格尔说:文学是一种乡愁。那是我迟暮的生命乡愁之所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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