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白好归来

2022-03-15 08:32:13 | 浏览次数:

李元洛,湖南长沙人,1960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研究员,多所大学名誉教授与客座教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在海峡两岸出版《诗美学》《红紫芳菲——诗词经典导读》《写给缪斯的情书——台湾与海外新诗欣赏》等诗学著作十余种,同时有《唐诗之旅》《宋词之旅》《元曲之旅》《书院清池》《风骚百代》《穿越唐诗宋词》等散文集十余部问世。

跋涉了半个多世纪的长途,在生命和节候都已是仲秋的时节,一个天蓝如海的日子,二○○五年十月,第一届中国诗人节在马鞍山市召开,应邀忝列的我终于和熟透了的阳光一起,到达李白诗酒人生的终点。

安徽省马鞍山市的当涂县。当涂县南二十余里南北朝齐代诗人谢朓的青山。青山脚下荷池曲沼松青柏翠的李白墓园。墓园之北如同一个浑圆句号的墓冢。墓冢前矗立的“唐名贤李太白之墓”的石碑告诉我,这就是一千二百多年前中国的伟大诗人李白最后的安息之所。临来匆匆,人地生疏,不及准备纸烛,未免感到愧疚。不过,当我在墓碑前低首皈心的那一刻,袅袅的香烟便在我心的祭台上升起了。

李白的身世虽然如谜,有人说他生于中亚的碎叶城,五岁随父亲李客回到四川彰明县清廉乡定居;有人说其母在清廉乡家居,因梦太白金星入怀而生下了他。但可以确定的是,至少在二十五岁出川之前的整整二十年中,他都是在家乡求师,苦读,学剑,漫游。不过,那一切都只像一场盛大演出之前的彩排,也许连彩排都说不上,只是一些热身的准备活动而已。开元全盛之日,那是一个封建王朝如日中天的时代,那是一个青春勃发活力旺盛的时代,那是一个文人奋笔武人挥戈的有为的时代,李白当然不愿蛰伏于蜀中的盆地,如没有远志的檐间之燕雀,他渴望像高翔的大鹏,乘风搏击于宇内的长天。

开元十四年(726年),二十五岁的青年李白终于开始了他出川的壮游,怀抱济苍生安壮稷而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梦想。年轻人本多豪情壮志,心雄万夫而怀绝世之才的李白,更是人中之龙,非狭小的溪河更非方寸的池塘所可拘束,只有浩荡汪洋的江海才能让其戏水,助其飞腾。他始居湖北安陆之时,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就说自己“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不足为难矣”。两三年后,他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较详细地叙述了自己的经历与家世,他说“以为士生则桑弧蓬矢,射乎四方,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杖剑去国,辞亲远游”。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这支惊世之箭四面开弓之后,三十多年中不仅没有射中他理想的的红心,反而到处碰壁,最后不是折戟沉沙,而是折箭沉泥,埋没于青山脚下的蒿莱之中。

李白离开家乡的告别辞是《峨眉山月歌》,那也是他众多咏月名作的第一首,有如一场盛大月光晚会的序幕: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秋日的峨眉山月,是故园的象征,乡情的寄托,永远的回想,诗思的源泉。“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眉,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自此以后,他多次在诗中提到峨眉山月,那是他对故乡永远的怀恋和记忆。他出峡之后,面对浩浩的江汉平原和茫茫的云梦大泽,熟悉的故地在身后,陌生的新天在眼前,一场人生的角逐与征战拉开了序幕。他出场的开幕词便是那首情景交汇的《渡荆门送别》: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无论是告别还是开幕,他对故乡都满怀游子的依恋之情,以后他在许多诗作中,也都仍然抒写了故乡的殷切之想。早年蛰居安陆时期写的名篇《静夜思》不必说了,一千多年后,流寓台湾的名诗人洛夫有家归未得,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之初就写了《床前明月光》一诗,开篇就是李白旧调的新唱:“不是霜啊/乡愁竟在我们的血肉中旋成年轮/在千百次的月落处。”而晚年李白流寓安徽宣城时所作的《宣城见杜鹃花》,也再一次寄寓了自己的乡关之思:

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又见杜鹃花。

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

真是如谣如谚,如泣如诉。李白此时因为此生不可能再回故乡而肝肠寸断,我们今日读来也不免为之黯然神伤,尤其是在墓园面对诗人的墓冢。墓石已冷诗犹热啊,伫立在李白的墓碑之前,如果不是怕把已小寐千年的他惊醒,我真想绕墓三匝,叩石而问:当年你为什么从未回乡呢?

自从离开四川,终其一生,李白都没有回过故乡。射出的响箭没有回到出发的弓弦,辞枝的绿叶没有回到生身的泥土,远游的大鹏没有回到振羽而起的窝巢,浩荡的东去大江没有回到它的发源之地。为什么魂牵梦萦却始终没有回乡?是因为关山修阻交通不便吗?是因为父母和妹妹先后去世家乡已没有至亲之人吗?是因为壮志未酬事业无成而无面见江东父老吗?同时代的诗人中,最推崇和关爱李白的莫过于杜甫了,他前前后后共写了十四首诗给李白。流落秦川时听说李白长流夜郎,他写了感情深至的《梦李白二首》,“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啊,“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啊,“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啊,及至他漂泊西南天地间,流寓到李白的故乡,不是在成都便是在绵州,他还写了怀念李白的最后一首诗《不见》: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

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绵州彰明的大匡山,今日江油市大康镇境内滴翠坪的“大明寺”,就是李白年少时读书十年之地。大匡山一名戴天山,李白于此读书时就曾写过《访戴天山道士不遇》一诗: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

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而杜甫呢,渴盼李白头白好归来啊。他与他自天宝四载(745年)在山东兖州分袂,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已整整十有五年,如今他羁旅在李白的故乡,见风物而思故人,自然更平添一番刻骨铭心的忆念,也渴望李白回乡和他重聚,如同昔日同游燕赵齐鲁那样,“醉眠秋共被”而“携手日同行”。

李白墓上青草离离,我的心上哀思缕缕。没有电话,没有电报,没有传真,没有特快专递,没有电子邮件,杜甫只好以诗寄意,但此时李白已是劫后余生 ,霜欺两鬓,步履蹒跚,行将抵达他生命的终点了。他是否收到过杜甫的诗?究竟听到过杜甫远方的呼唤没有?至今都是无法破解的疑问,我只知道李白始终没有回过故乡。道阻且长,亲人故去,这些固然都是原因,最重要的恐怕还是志在四方与天下的李白,未能实现自己曾公开宣告的理想,十分看重人格尊严的他,自觉愧对故乡,也无面见蜀中父老吧?《全唐诗》中歌咏蜀道之诗数以百计,中唐雍陶《蜀道倦行因有所感》诗,结句说的就是“蹇步不惟伤旅思,此中兼见宦途情”,即所谓失意者蜀道难,得意者蜀道易。李白《蜀道难》之主旨虽众说纷纭,但表现了李白坎坷蹭蹬之中对故乡的怀想,则殆无疑义。而中唐姚合《送李余及第归蜀》一诗,对李白失意而不思归的心理,早已慨乎言之:“李白蜀道难,羞为无成妇。”有家归未得,李白曾经歌吟“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然而,不论主人能否醉客,李白把他乡都认作了故乡,且将他乡作为了自己的长眠之地。

中唐诗人张碧对李白十分倾倒,因为李白字“太白”,他居然也亦步亦趋,字名“太碧”,不过他毕竟姓张而非姓李,李冠无法张戴。我自认是李白的后代,虽然谱系难寻前缘不免暧昧,但我从小就热爱李白其人其诗,前半生且以诗歌评论与诗歌理论为业,后来的散文创作也大都与诗有关,而且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也从无笔名,因为与生俱来的就是大姓为“李”!因此,我常常不无自豪地痴想:我的血管里奔流的该是李白未冷的热血!何况李白自己也言传身教,当年他沦落当涂,当涂县令李阳冰为“赵郡李”而非李白原来自称的“陇西李”,他们同姓而非同族,而且他比李阳冰大十多岁,然而他竟尊李阳冰为“族叔”,我今日尊李白为先人,他难道会不欣然同意吗?在先贤与先人的坟前,在秋日的金阳之下,我和明亮的阳光一起信誓旦旦:我一定要远赴四川昔日的彰明今日的江油,远去诗人的故里,在一千三百年后代他还乡!

该是李白在天之灵的庇佑吧,刚发的誓愿忽然得偿,多年的梦想一朝成真。二○○六年四月,四川省政府主办、绵阳市政府承办、江油市政府协办的国际李白文化旅游节、“李白文化论坛”在江油市举行,我收到了邀约之函。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载驰载驱,我真是青春作伴好还乡了。

一出成都,我们的轻车便在一平如砥的高速车道上射向江油。成渝高速。成广高速。成绵高速。台湾诗人余光中有诗题曰《与李白同游高速公路》,李白既然可以和余光中在台湾的高速公路上飙车,怎么会不来故乡的高速公路上驰骋呢?车入江油市境,宽阔的公路仍然坦坦荡荡,任你的四轮轮底生风。进入市区呢,江油早派出六车道的“李白大道”守候在边境,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吗?李白的高龄不仅是名副其实的“千岁”,而且有一千三百岁了,仍不还乡吗?不要再长叹“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了,故乡的大道真正宽阔如青天,它会送你去见识外面的世界多精彩,让你去乘长风破万里浪。不要担心五花马和千金裘都已叫儿子牵出拿去换成美酒了,李白啊,如果你要还乡,还用得着你骑乘那早已老态龙钟的五花马吗?喷气机绝云而至。如果你不愿乘坐洋产的“宝马”或“奔驰”,各色各样的国产小车还不是由你随意指定,在成都双流机场等候你的光临?

江油,是一座整洁美丽的城。白天,树木撑开蔽城的绿荫;夜晚,地上的灯光让天上的星光失色。它是全国优秀旅游城市、全国卫生城市、全国生态示范城市,这些名称李白其时当然闻所未闻。江油更是一座诗意盎然的城,他绝对想不到江油现在许多街道和店铺都因他为名,如太白路、青莲路、月圆路,如桃李园、夜光杯、满店香;也绝对想不到江油街上有专门为脚踏三轮车修的专道,那些如过江之鲫的三轮车,顶上都有落花与芝盖齐飞的黄色流苏布盖,两侧的有机玻璃窗上,刻录的一律是他的大作;而在市民文化广场,那些两两而行的玻璃立柱上书写的也全是他的作品,白天被阳光照亮,晚上被灯光点亮,市民与游客不仅可以在此休闲,怡然自乐,而且可以于此成诵,口颊生香。广场之侧,就是太白公园和与公园相接相通的李白纪念馆,昌明河在馆侧与园内曲曲而流,汩汩而过,它讲述的也不外是李白的遗踪往事。

我们的下榻之处,就在李白纪念馆内那躲在竹篁深处的明月村宾馆。纪念馆的收藏十分丰富,从明清至今与李白有关的名人字画多达数千件,如果能征集到一幅李白的真迹高挂墙头,当然那就更是价值连城了。纪念馆和公园内通幽的是小桥曲径,照眼的是楼阁亭台,入耳的是鸟鸣嘤嘤水声潺潺,而更令我兴奋的是,我竟然三次和李白不期而遇。

纪念馆大门两侧的门柱上,对联分别是“酌酒花间磨针石上,倚剑天外挂弓扶桑”和“古今尊国士,中外仰诗人”。我们穿联而进,从“太白故里”的粉白照壁往左拐弯,穿过“归来阁”的门洞,只见少年李白早已站立在“青莲池”中的石礅之上。

他一袭白衣,双手负于身后,修眉朗目,遥望前方,唐代的风正吹得他衣袂飘飞。少年英彦,风神俊逸啊,真是“帅呆了”“酷毙了”。这就是在大匡山读书时的李白吗?我急忙趋前,临池而立,隔水向他递过去一声初见的问候。我来时正是春末,荷叶如钱小小,桂叶似玉青青,待到夏日满池的荷花盛开,秋日满树的桂花开盛,那就该是他青春而香远益清的魂魄了。那几天里,我每次从池边走过,总不免回头张望,生恐遗漏他对我的隔水的叮咛,那在我听来十分亲切悦耳的川音。

与纪念馆毗连的太白公园内,昌明河穿园过境。靠岸的一艘龙舟之上,唐玄宗在杨贵妃和高力士的簇拥下,正在向前方张望。杨柳岸边,由两名太监左右搀扶,人到中年而酒意未醒的李白正步履踉跄地向龙舟走近。

此情此景,元诗人陈颢的绝句《太白醉归图》早就写过:“偶向长安市上沽,春风十里倩人扶。金鸾殿上文章客,不减高阳旧酒徒。”然而,作为湘人,我更欣赏明代籍贯湖南茶陵的诗人李东阳,他的七绝《太白扶醉图》,既写李白的豪情胜概,也认李白为他的同宗先人,真是深得我心:

半拥宫袍拂锦鞯,有谁扶醉敢朝天?

玉堂记得风流事,知是吾宗李谪仙!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为其他七位瘾君子画像,每人只有两句最多三句,但对李白却单独破格多至四句,成为歌咏诗仙兼酒仙之傲骨与醉态的经典。现在我眼前李白身旁的一块山石上,铭刻的正是如上四句,那是杜甫诗句和民间传说的现代再版,并且是在李白的故乡出版发行。不过,“不上船”一般解释为李白不登上来接他的船,而在宋释惠洪编纂的《冷斋夜话》中,惠洪却说:“句法欲老健有英气,当间用方俗言为妙,如奇男子行人群中,自然有脱颖不可干之韵。老杜《八仙》诗序李白曰:‘天子呼来不上船’,方俗言也。所谓襟扭是也。”这位浮屠离唐代不远,对“船”的方言俗义的别解应该可信。此外,明代张思鼎《琅琊代醉篇》也说过“襟扭为衣船”。赏名花对妃子的唐玄宗叫李白去上岗,大约是赋《清平调》什么的,李白此时酒酣耳热,半醉半醒,衣襟也敞开不扣,这样似乎更能表现他白眼王侯桀骜不驯的个性吧?但最终的解释权毕竟只属于诗人自己,杜甫去向不明,一时无从问询,我真想上前将李白拍醒,牵衣一问:“不上船”究竟作何解释呢?但我欲言又止,因为我闻到的是浓烈的酒香和轻微的鼾声。

纪念馆的正轴线上,面朝大门,有一座庄严宏伟的“太白堂”。正面廊柱上的联语系今人集自李白之诗:“观空天地间我寄愁心与明月;迥出江山上君随流水弄春晖。”背面的则是前人的旧撰:“先生萍踪浪迹历吴楚燕赵不归来,亦关世运;学士锦心绣口继屈宋马扬而崛起,洵属仙才。”另一副则是当代古典文学专家唐圭璋、孙望和程千帆所集之联:“口吐天上文迹作人间客;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上联,是晚唐诗人皮日休《七爱诗》第五首《李翰林》诗中之句,下联,则是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诗中对李白的著名评赞。踏着这些华妙铿锵联语的音韵步入堂中,我立即和李白第三次照面了:只见铜铸的诗人趺坐在厅堂的正中,长髯垂胸,白发飞霜,左手紧握书卷置于膝间,右手连长袖一起搁置在其侧的方形石墩之上,身后的长剑已经入鞘。嬉笑悲歌怒骂,诗仙剑侠酒狂,诗人和他的暮年一起终于栖定在他故乡的这座厅堂里。他手中紧握的书卷我无法打开,那是他生命倒计时之际托付给李阳冰的文稿吗?他背后的长剑虽然已经入鞘,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我怀疑月白风清之夜,四顾无人,回首生平而心潮难平的他,说不定会猛然起立,振袖而舞,铿锵一声将剑拔出鞘来。我趋前久久地顶礼,心中轰响的是晚唐诗人郑谷《读〈李白集〉》的绝句,那是咏叹李白的诗作中最到位最传神的一首:

何事文星与酒星,一时钟在李先生。

高吟大醉三千首,留著人间伴月明。

白天,在纪念馆与公园里四处游览,这种人文之美复兼水木之胜的馆舍园林,国中绝不多见,也算是没有愧对李白了。入夜,在明月村宾馆,我和久闻初见而同住一室的古典诗文专家林东海,东海的同事兼弟子宋红,以及东道主林稚鸿作长夜之谈,谈的当然三句不离李白。思接千载之际,正是明月窥窗之时,逸兴遄飞,恍兮惚兮。忽然电话铃声大作,我们始而懔然一惊,继之欣然以喜,该是李白从唐朝打来长途电话,告诉我们准备还乡吧?接听之余,方知是稚鸿的女儿丁颖打来的。有其父必有其女,继承了其父衣钵的她现在也是纪念馆的负责人,她叮嘱我们不要聊李白聊到不知东方之既白,因为明天还要去青莲乡瞻仰他的故居,寻觅他遗失在那里的传说和足印。

车出江油城,往北驰行约三十里,便是李白的故里、中国诗歌伟大而不朽的摇篮——青莲乡。涪江中泻而左旋,磐江纡回而右抱。盘江古称廉水,涪江昔名清溪,故唐时此间称清廉乡,因李白在《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一诗开篇即自称“青莲居士谪仙人”,故宋代改名青莲乡。

隔一条公路与太白碑林广场而相对,即是“青莲古镇”。虽说是古镇,除气氛安详民风古朴以及一座李白衣冠冢之外,已经没有多少遗存的古迹,但斑斑可考的历代县志,为李白故里出示的却是权威性的证明。如果你想知道唐代青莲镇的旧颜古貌,那就只有等李白归来时一一追寻指认了。古镇之南公路对面有“粉竹楼”,那是李白的胞妹李月圆的居所,我们当然要替诗人前往凭吊。黄橙色的门楼之上,竖行的“粉竹楼”三字历经风霜,其下有长方形与圆形的三眼门洞,右侧的门联是“月圆微音不远,谪仙何时归来”。进得门来,只见月圆端坐在茂林修竹之中 ,双眉微蹙,低头不语。一千多年了,她仍然在想念一去就杳如黄鹤的兄长吗?我想起刚才在山门左侧看到的联语,取自李白少作《题江油尉厅》一诗:“日斜孤吏过,帘卷乱峰青。”稚鸿告诉我们,他原以为李白写的是在游历中结识的那位江油尉,但守楼的老者告诉他,诗中的主人公就是月圆的未婚夫,其言凿凿,好像他是当年现场的见证人。据说月圆未婚即已去世,但她和李白洗笔的古井至今犹存,其墓也在近侧的天宝山麓。我们在叹息中随守楼老者登上粉竹楼。这木楼已非唐时旧物,而系清代于原地重建。即使如此,它也仍然颇为资深,每走一步,吱吱嘎嘎,楼道间便仿佛响起千年前的回声。倚楼的红袖到哪里去了呢?月圆当年不就是天天在楼头凝望天际的归舟吗?

月圆早逝,如同一个情节单纯的故事的凄美结局。李白的诞生,却好似荡气回肠之大剧奇幻的开场。稚鸿兴致勃勃地带我和东海穿行于乡村公路和田间小道之上,引领我们去观赏“江油八景”之一的“漫坡晚渡”。漫坡渡原名“蛮婆渡”,因为这里原是多民族杂居之处,少数民族妇女于涪江渡口撑船摆渡,故名“蛮婆渡”。后来因邑人嫌此名不雅,而取其谐音易名为“漫坡渡”。据说李白母亲当年提着一篮衣物到渡口浣洗,忽然有一条金鲤跃入篮中,回家烹而食之,不久即有身孕;临产之夜,其母又梦见太白金星入怀,于是几声啼哭,宣告的竟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诞生,李白也因此名白,字太白。我们在江边徘徊,当年的河水已远逝不在了,而渡口仍在,传说长留。清代籍贯河南虞城而曾任彰明督学、四川学政的葛峻起,早就作有《宿漫坡渡闻子规》一诗:

骑鲸人去渺难期 ,古渡滩头有所思。

蜀魄似怜人寂寞,声声啼上最高枝!

东海说:“历史上一些帝王的诞生,常常有人编造种种荒诞不经之说,那是为愚民而造神。至于李白诞生的故事,我们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我和稚鸿点头称是,只闻江水滔滔,似乎仍在叙说千年前那奇幻的故事,而几羽白鹭正从江面掠过,也仿佛仍在那美丽的传说中穿行。

“漫坡晚渡”的不远之处,太白碑林广场右侧,一条溪水潺潺湲湲,两侧有绿树的浓荫掩映,其上有古朴的石桥横卧,那就是流淌在李白的童年中的“磨针溪”了。相传李白看到一位老婆婆在石上磨她的铁杵,李白问她磨它做什么。她说“磨针”,李白表示疑惑,她的回答却是“只在功夫深,铁杵磨成绣花针”。李白由此顿悟而刻苦攻读。稚鸿著有《李白与江油》一书,对李白其人其诗深有会心,他说:“雏凤清声。‘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上楼诗》就是李白的少作。未见于《李太白全集》的《萤火》一诗,有道是‘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见于英国教授瞿理斯1898年出版的《汉诗英译》一书,瞿理斯还注明是李白十岁的即景之作。虽不明他征引的来源,但此诗尽比喻之能,极想象之美,可见少年李白才华秀发啊!”宋红是中年学者,她不免有感而言说:“仅有学力成不了诗人,但做一个杰出的诗人,不仅绝对需要先天的天才,也需要辅以后天的学力,李白不就正是如此吗?”

磨针溪畔,旁听他们的阔论高谈,我不禁神魂飞越。磨针溪啊磨针溪,流走的是千年的时光,流不走的是晶亮的水光和青翠的山光,流不走的是少年李白的诗句。儿时的童话,仍然摊开在磨沙溪边等待他来再读,而天宝山麓他的故居“陇西院”呢,遥远的故园旧梦,也在等待他来重温。

李白故居原在青莲镇对面的一座小山之麓,因为天宝年间李白应唐玄宗之召入长安而供奉翰林,乡人便将此山命名为“天宝山”。故居初建于唐,在漫漫岁月的风沙中与绵绵的刀兵水火里屡毁屡建,宋代淳化五年(894年)重建后名为“陇西院”,因为李白自称祖籍陇西,而现在我们所瞻仰的则是乾隆五十六年(1788年)的遗构了。从山脚上行数十步,黄橙色的门墙便前来照亮我们的眉睫。雕花绣书的“陇西院”三字高高在上,中间的门联是:“弟妹墓犹存莫谓仙人空浪迹;艺文志可考由来此地是故居”,左侧是“太华直接青莲宅,天宝遥看粉竹楼”,右侧是“旧是谪仙栖隐处,恍闻昔日读书声”。我们在山门前合影,算是临时回了一趟盛唐。遗憾的是李白没有归来,不然我们就要将他簇拥在中间而作他的扈从了。山门之后的照壁上,书写的是出自稚鸿手笔的《陇西院记》。故居正面为介绍李白生平的“蜀风堂”,左侧为陈列展品的“序伦堂”,右侧则是李白由少年至青年的居住读书之所,那是两进一天井的平房,黑瓦粉墙,青石铺地。堂屋的右边是父母的住室、会客室与棋室,左边则分别是李白的卧室与书房。书房靠墙的屏风上,书写着李白的老师赵蕤讲述“纵横术”与“王霸之策”的《长短经》。宝剑休闲于墙,仍在等待它的主人来中庭起舞;笔砚投闲于案,仍在等待它们的主人回来挥毫落纸如云烟;而书卷则赋闲于架,似乎也仍在等待它们的主人来展卷诵读而声动金石。我们在李白的故居流连凭吊,不禁豪气陡生,有一番长谈短论。如果李白此时远道而来,不知家中来的是什么不速之客,他也许会先伫立在大门边侧耳倾听。

东海也许是由李白的书房而想到他的少年苦读,他说:“黄河流域文化的主体是儒家文化,主张入世和社会责任,强调共性,富于现实感;长江流域文化主要是老庄文化,强调个人生命的价值和个性的张扬,富于浪漫色彩。出生于四川的李白,是天上星也是地上英,他将二者结合为一,既遍观百家,学究天人,又饱经沧桑,久历世事,终于成为中国诗歌史上伟大的王者!”

稚鸿昨日陪我们参加了“国际李白文化旅游节”的开幕式。现场人山人海,盛况空前。我们游览了气势磅礴的铭刻众多李白之诗的太白碑林,登临了天宝山顶上出重霄下临无地高达三十余米的太白楼。他与李白同为蜀人,又是李白研究专家,自然不免乡情诗情与豪情一起汹涌于胸臆,他说:

“中国诗歌史如果要推出三位‘伟大级’的诗人,其中之一非李白莫属。岂止是中国诗史,大而至于中国审美文化史,‘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的李白,占据的也是重要的篇章。唐代的帝王将相多是历史的匆匆过客,而布衣李白却进入了不朽与永恒!”

原本就是诗家,加之来到诗歌的故乡,东海不禁诗兴大发,也顾不得“李”门弄斧,便接过稚鸿的话头,朗吟自己的即兴之作《青莲乡访李白故里》:

“为访仙踪到大匡,依稀故里青莲场。半肩书剑轻离蜀,一世飘零未返乡。往昔国中抛骏骨,于今宇内育华章。侯王宅第生幽草,千载文林喜凤翔!”

可怜头白未归来,惟见长江流皓月。我心中念念不忘的,仍是李白什么时候回乡的问题。他不是早在《行路难》中表示过“行路难,归去来”吗?晚唐诗人杜光庭曾隐居于江油窦圌山,与李白读书的大匡山遥遥相望,他的《李白读书台》也曾经写道:“山中犹有读书台,风扫晴岚画嶂开。华月冰壶依旧在,青莲居士几时来?”我对三位同行复同行的友人说道:

“李白青年时代离蜀,在《别匡山》一诗中说‘莫怪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但开元天宝虽是史家所称的‘盛世’,却非李白所想象与期望的‘明时’。封建极权制度这种既无民主也无法制的体制,虽然也擢用了一些贤才,然而在培养了众多庸才与奴才之时,还是扼杀了许多奇才与英士,李白即是其中之一,真是所谓‘抚谈士两言,毕竟荆州犹俗眼;惜夜郎一去,后来才子共寒心’。不过,虽说是寂寞身后事,但毕竟已有千秋万岁名,今日桑梓尊荣,神州共诵,四海飞声,他真应该赋一曲归去来兮啊!”

时已夕阳西斜,李白故居虽令人不舍,我们却不可以久留。天宝山前不远的“太白祠”,人道是李白的出生之地,我去年在他生命的终点凭吊,今日不能不去他生命的源头朝拜。“太白祠”林荫密密,红墙蜿蜿,庭院深深,最后一进由两株年高德劭的金桂守护的,便是主堂“诗神殿”。殿中祭奉的是李白,两侧供奉的是自屈原以来影响过李白的前辈诗人,和深受李白影响的苏轼等诗人后辈,那种阵营是当然超豪华级的了。殿外坪中有一口古钟,不明其履历身世,游人可以用其侧吊置的粗大木杵撞击,并可许以自己的心愿。“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宋红在一侧热眼旁观,我和东海、稚鸿三人行则合力抱起木杵。钟声清扬啊心声飞扬,清扬的钟声和飞扬的心声飞向大江之东,飞向青山之麓,飞向不久前我曾心香以祭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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