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金属生活

2022-03-30 08:15:58 | 浏览次数:

1980年,我21岁。这之前我一直迷恋钢铁与结构。迷恋钢铁表面的幽暗质感,铿锵坚硬的质地,特别是它的体积与实在重量,沉重,压手,跌在地上的沉闷声音,以及斜插进泥土的姿势。还有跌在岩石上的声响,干脆,响亮,叮当作响,更重要的是在同样坚硬的岩石表面砸出一道白色的砸痕。这是我青年时代的金属。我更迷恋的是钢铁的另一种形式——结构。这是钢铁结构出的机械形式。一个又一个齿轮与齿轮的咬合。飞轮带动凸轮,凸轮顶着凸轮,凸轮带动连杆,一根根连杆又推动着连杆。无数连通的管道。矩形与矩形的咬合。只要一个点上产生的动力,就能通过钢铁的机械传动结构把它送到这个结构系统的任何一处。它一度是我的乌托邦。我常常设想,我的未来空间里,会有一堆机械结构在等着我,在围绕着我。在此之前,我甚至还买过《汽车原理》《怎样维修拖拉机》等书,买书的目的,并不是要去学修理汽车与拖拉机,而是仅仅因为喜欢机器的机械结构方式与动力的传动方式。尽管我连简单的传动机器也弄不明白,但是越是弄不明白,我越是迷恋机械结构。我甚至会梦到有着奇怪结构的机械传动装置运转于梦中。三年的义务兵役结束后,我回到了老家乐清县。父亲问我,你是要去林场还是去工厂。我说,去工厂。所谓的去工厂,即是我对钢铁、结构、机械迷恋的一个交代。

去汽车活塞环厂报到的那天是雨天。乌云低沉,天空下的工厂外表破败沉默。工厂位于104国道旁边,大门破烂陈旧,砖砌的大门门柱上石灰剥落。看门人从右边的传达室窗户伸出头来,问我,你是干什么的?你来找谁?我掏出劳动局开的工资介绍信以及粮食关系介绍信,说,我是新来的工人,是来报到的。

我对工厂环境陌生,步履缓慢。眼前的灰色厂房,高大,坚硬,窗户幽深。湿漉漉令人生厌。对我的吸引力来自厂房内部,机器,工人,传递的动力。第二天上班时,进入里面,沉默与吼叫的机床,金属的声音互相交织,纠缠。我穿行在金工车间内部两旁蓝色劳动布工装女工隔出的走廊,我被厂部生产组长领着走向一台簇新的机床。这台机床位于金工车间的最边角上,机床沉默,金属护板下掩盖着机械结构持久的等待启动的动力。这台机壳外表上覆盖着石绿金属漆的长机床,裸露出工作台、移动轨道、转轮与夹具部分,这些裸露部分笼罩在车床灯下,金属质地紧密、坚硬、闪亮。这一天,这座工厂首次以这种形式——金属的,结构的,幽暗的方式——接纳了一个21岁的青年。幽黑的机油浸透了地面。我穿着刚从仓库领到的簇新劳动布蓝工装与全新的防油胶鞋,感受着踩在地面的反作用力通过胶质鞋底传导到脚板的感觉——新胶底与地面的不合拍不默契——与身体一起组成一个不合拍的整体。当这个身体置于金工车间里时,沉闷,无语,木然。走来了一个车间主任,有着十五年的钳工经验,他从那台钳床那里过来,站在外圆磨床前看着我,说,你来得正好,刚来就有新机床等着你。他蓝工装,三十多岁,秀气,戴着玳瑁近视镜。全车间他看上去最文弱。但看得出他是一个技术精湛的人。熟悉了车间机床后一个比我大一岁的男青工负责教我开机床。他说,这台机床的正式名字叫外圆磨床。

工厂整体上是破败的。河边的两层宿舍楼墙壁,开裂,剥落,渗漏。全厂区只有一处是新的——一幢新盖的三层宿舍楼。一楼办公区。二楼女青工宿舍。三楼男青工宿舍。男宿舍四人一个房间。我住的房间四人分别来自本县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城里的电影院里正热映《少林寺》,首部武打片,表达终极正义,令人热血沸腾,一部硬派青春电影。中午,荣理上电影院从拳头大小的售票窗口买来了四张半夜场电影票。我首次在县城电影院里看电影。黑暗中的座椅,黑暗中的各种晃动身体的人,影院里的所有观众像暗夜的猫,把瞳孔收缩到最小,以适应影院的黑暗环境。满影院都是年轻人。加映的宣传简报片令人焦虑,焦虑带来了身体的变化。旁边一对男青年差一点大打出手。好不容易被边上的观众劝开,坐下时还能听到他俩的如牛的呼吸声。好在电影正片开始了,热血沸腾的人们开始全神贯注地投入电影叙事中去。武打是如此的解气,干脆,直接,迅捷,常常是一剑封喉,一拳毙命。或是几个回合下来,正义的一方总是赢了。工厂里积累起来压抑情绪,在电影院里得到了宣泄。电影是下半夜场,看完出来凌晨三点,我们四人并肩排成一排,一边横着走过空空的南大街,一边高声说话,有时不是说话,而是几乎把要说的话喊了出来,嗓音嘹亮,响彻整条南大街,响彻整个凌晨的夜空。大声喊着说话还不过瘾,林何林第一个高声歌唱,唱起刚学会的一首歌,《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

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

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

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

大家马上跟上齐声唱:

啊,亲爱的朋友们,

美妙的春光属于谁?

属于我,属于你,

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我们从街头唱到街尾,再从街尾唱回到街头。发泄着被电影所感染的高涨情绪,发泄着白天工厂上班积累的压抑,以及一群青年无处表达的青春。这简单的歌曲唱得我们头脑迷糊,血脉偾张:

但愿到那时,我们再相会,

举杯赞英雄,光荣属于谁?

为祖国,为四化,流过多少汗?

回首往事心中可有愧?

啊,亲爱的朋友们,

愿我们自豪地举起杯,

挺胸膛,笑扬眉,

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这次电影之后,继而是《庐山恋》《黑三角》《小街》《戴手铐的旅客》等一系列新电影热映,国内电影已经彻底从黑白时代转向彩色时代,宽银幕替代了二十四毫米银幕。街上卖着《大众电影》《青春》《萌芽》《小说月报》。《大众电影》上的《小街》海报使我着迷。张瑜头像,圆脸,短发。《小街》插曲:在我童年的时候,妈妈留给我一首歌,没有忧伤,没有哀愁,唱起它,心中充满欢乐。《小街》插曲,使宿舍里增加了口琴、笛子。二楼女青工的歌唱,歌声从三楼的地板上漫上来,单调而动听,已经足够让三楼的男青工迷恋与满足。入夜下夜班回到三楼的同屋者,身体蓬勃,强大,对应着电影《少林寺》的气息。而這时,隔壁宿舍的一个男青工成为我们这一拨人中的第一个恋爱的人。他22岁,女孩18岁。我们眼看着高大的他簇拥着娇小的18岁女孩出入隔壁宿舍,像凯旋的英雄领回了一只宠物。每当女孩到来,我们就开始唱歌,然后喝酒。各人拿出自己的所有:坚硬硌牙的饼子,半两花生米,半瓶子咸菜。当那个热恋中的青工在表达爱情与肉体时,我们在表达压抑、骚动与沮丧。

这一年,买了一期《诗刊》,里面有第一届《青春诗会》诗人的作品。顾城,舒婷,江河……这些诗里,既有空话大话,也有生活与青春的忧伤。而北岛的《回答》:“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已经在个别青工之间传诵着。在县城的文学青年圈子里,“我不相信……”与“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成了一时的口头禅。念完了这些警句式的诗句,又再次投入到小城的青春写作中去,仍然是抒情,抒情,再抒情。

乐清七里港的里隆乡已经开始走私买卖。船从海上来。货从船舱里往外出。曾经同宿舍的三强已经穿上了尼龙衣料的花衬衣、喇叭裤,戴起铁锚牌手表、自动伞、蛤蟆镜。第一次听到了四喇叭的立体声录音机播放的邓丽君、龙飘飘、徐小凤、刘文正的歌。第一次听到这些歌时人心都甜蜜得醉了。我们经常叫三强播放磁带,点得最多的是邓丽君、龙飘飘以及徐小凤的歌。我们这一拨青工的青春遭遇了热烈表达的时代。一摞一摞的卡式磁带,翻制的劣质彩色封套,与尼龙布的质量相匹配,穿在身上的走私尼龙布衣裳没几天就起毛,结球。而街上则不断传过来打架的消息,江湖道上谁与谁打了恶仗,谁被谁捅得差不多死了。但是,一到了夜里,大街上还是充斥着蓬勃的年轻人,青春需要上街表达,看电影,交友,歌唱,喝酒,沿街喊话,骂娘,乃至斗殴打架。而这个阶段的工厂业务繁忙,我们经常加班。车间里灯火通明,机器轰鸣,人与人之间要靠近再提高八度,大嗓门吼出来才能勉强听得到对方声音。工件堆得高高的。人被钢铁困住,又被机器内的无限动力追着跑。无限重复的动作。无限重复的机械。无限重复的工件的圆周运动。劳累。迷乱。差错。我们的体力被源源不断地消耗着。原先体内鼓胀的青春力量,在这段时间里,都被不断地消磨了去。一些老工人明显体力不支,加了夜班的老工人们出车间时,走在灯光的阴影里,疲惫,松弛,无力,蓝色的劳动工装仿佛搭在架子上。而我们一到夜班下班回到宿舍,努力从宵夜里汲取能量,转化能量,尽可能地把一碗加了肉丝的面条全部转化为身体的能量。再用它来或想事,或幻想女性,或狠狠地在无边的暗夜中自渎。

部分青工还住在新楼集体宿舍。我仍然经常被他们叫到三楼喝酒或聊天。白眼烧热烈地扩张着我们的喉咙与身体。谈论的话题除了往事、电影、歌星,渐渐地增加了女性话题。粗鄙的高声谈论的声音,穿过楼板,直达二楼女青工宿舍。越是深夜,谈论越是肆无忌惮,话语也就越清晰。个别有过性事经历的青工,比如三强,当酒喝到一定程度时,就开始了教唆式地描述性事。我们中有一个对一切世事懵懂的青工凭想象猜测某一细节时,因描述的错误,三强就会高声地以权威的口吻纠正他。这时如果我们还继续高声谈论这类话语,二楼的女青工则会以扫帚柄顶端敲击三楼的楼板以示强烈的抗议。她们不说话,不吭声,单单狠劲地敲击楼板。这无疑是最严重的抗议。这是最初的也是最原始的反性骚扰方式。

而在这个时间段里,社会上有一帮人在台湾海峡的中间地带,在船与船之间,以一袋袋的银元,或鱼获,不断地换取台湾制造的走私物品。然后带着一船的走私货满载而归。三强说,温州一带沿海有人在收旧银元,二十二至二十七元人民币一个。一个银元,相当于工厂里工人一个月工资。我写信到遥远的河南南召县,写给一个叫李元的朋友,因为他的名字中有个元字,我首先想到了给他写信。我与他联系的事就是请他在那边低价(十五元以下)收购民国时代的旧银元。如果收到的话,就送货过来。二十天后,收到他的回信,说那边根本就收不到银元。我的短暂的赚取银元差价的走私梦还没开始就这样很平淡地胎死腹中。后来我乘内河小轮船去了一次里隆走私市场。街道两旁站满了卖走私品的小贩,仿佛夹道欢迎购买者。他们的双臂套满铁锚牌、双狮牌手表。脚下是立体声收录机,或各色尼龙布,或自动伞、蛤蟆镜。大饱了一次眼福,回来之后,我的生活重又回到了平淡之中去。除了用前些日子托三强买的蓝色尼龙布做了上衣与喇叭裤外(喇叭裤后来被荣理借去穿一直到被穿破为止)。为了拿工资奖金,我重又全身心地投入工厂的劳动中去。

我的工具列表:三寸扳手,游厘卡,游标卡尺,榔头,毛刷子,一字螺丝刀,十字螺丝刀,内六角多规格扳手一套,套筒扳手一套,外圆夹具若干套。黄油在我的磨工生涯中有着重要的地位,半透明,半固体,润滑,微臭。每次开磨前都要在夹具中轴的两端椎形小孔里抹上黄油,再用两边的顶针顶紧,再开动磨床磨削工件。其间来了一个女性磨工师傅。我们厂的生产质量一直落后于另一个同行厂,于是厂长想到了借技术工人传授技能,于是借了她来教授磨床技术。她来了不说话,只管自己磨工件。我于是只是站在旁边看。她弯腰,她柔软的头发披下来遮住半个脸。她技术经验丰富,她的生活经验同样丰富。我曾试着向她示好,但是她根本无感。毛头青工的我根本不在她的眼中。她待了一个月,带给了我一个月的沮丧。她相当于我的工具列表中的游标卡尺,精细,性感,尺度控制坚决,心细如发。而我则是列表中的大号扳手,虽然骚动,坚硬,有着满身的力量,却粗俗,毫无精度可言。用扳手组装工件时嘎嘎作响地用大号扳手扳动大螺帽,而青春力量被由此抵消掉。我的沮丧是青春的沮丧,身体的沮丧。由此伴随我的是一种沉闷的青春表达,劳累,压抑,梦遗,骚动,迷失。

与我同车间的青工荣理有着与我一样的青春。但不同的是,他常常大声脱口而出各种粗话,这些粗话不断地飞向车床四周,或飞向更遠的地方。有时他干脆关掉车床挥舞着双手大骂厂长或车间主任。他的表达直接,粗暴,有力。这样的结果是车间主任基本不管他,哪怕次品率高,也不管,当然工资奖金是要扣除的。扣除了工资奖金后,他又会破口大骂。每月如此循环数次。

我所磨削的工件与电镀车间关系密切。先把毛坯活塞环用夹具组成筒状圆柱体,再磨去粗糙外表,然后送电镀车间镀第一道铬。镀好了第一层铬,工件出槽再磨削,磨好了,再镀第二道铬,然后再次磨削,完成。电镀车间二十四小时三班倒。我经常上的是零点开始到八点结束的三个班次中的最后一个班次。在这个时间段里,除了电镀车间,其他的车间全部沉寂着,悄无声息,巨大的空间,幽暗,杂乱,沉闷,静止的车床、铣床、端面磨床、台虎钳、铁葫芦、行车、桁架,这时的钢铁因静止而黑暗。整个车间,只有角落里的磨床灯开着。磨床开动起来,尖利的磨削声被放大了许多倍,在白天嘈杂交叉的车间声音里感受不到磨床的声音多么响,但是,此时,深夜,磨床尖利的声音响彻了整个车间。后来听到死亡金属摇滚,我总会回想起深夜尖利的磨床声,仿佛放大了几百倍的磨着巨型牙齿的尖利声音、金属与金属恶毒咬啮的声音。人在深夜,在无其他人的车间,做着无限反复、始终划一的动作,工件在做着无限的圆周运动,在巨大空旷的车间里,仿佛一切都被磨削金属的尖利声音驱赶着往前走。疲惫。抑郁。嗜睡。孤独。绝望。直至幻觉出现。然后是把工件从金工车间推往电镀车间。满槽的电镀液翻滚,液体暗红,滚烫,有如红色污秽的流体。直流电从大功率的电机输入黄铜导电棒,通过夹具进入工件与电镀液中。

负责电镀的黄师傅身体状况一直不好,当他费力的双手从导电棒的夹具上撤下来时,顿时软弱无比,覆盖整个双手手背的皮肤,也顿时松弛坍塌下来,原先努力积蓄起来的力量已在短暂的动作过程中全部消耗殆尽。他下垂的双手,也顿时失去了意义。一种悲哀极缓慢地从他身体里升起。在工件下槽与起槽之间,须控制好电流。电流必须慢慢地加大,每隔十分钟加一档。这之间,除了控制电流,基本无事。在深夜,在凌晨,酒是最好的事物。每人拿出一元钱,电镀车间当班的四个人四元钱可喝上一顿。照例是白眼烧,猪头肉,花生米,再加上一份鸭舌。电镀的活一个班次镀四次,每到末一次,黄师傅摸出布包里的一瓶酒。高度的白酒入肚,很快地抛开一切,专心地喝酒吃肉。黄师傅一喝酒,他鲜活的生命重又开始了,他讲段子,讲自己往事,讲厂里领导,講厂里的男男女女。绘声绘色。兴奋。激动。最后是讲自己年轻时代的性事。再往深处讲述厂里以往的性事。这些讲述,粗鄙,放纵,有诱惑力。喝酒时的话语仿佛深夜的春药,四个人在黑夜中说得眼睛放光,心情激荡。喝完酒,最后出槽的工件推回到金工车间磨削。经过刚才的喝酒,以及激情讲述,我独自回到巨大空旷的金工车间,突然倍感寂寥、孤独。磨削的声音再次响彻整个车间。

当天色大亮,我回到河边宿舍里蒙头大睡。用颠倒的生物钟恢复与补充身体的能量。此时,其他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河流,时间,人际,天气,工厂,都与我无关。唯一有关的是死猪般的深度入眠。这是最幸福的时刻,深度睡眠中的身体是彻底打开的,完全放松,自由,梦幻,它补偿了其他时间里身体的僵硬与缺陷。以至迟迟不肯醒来。即使意识醒来了,身体还不愿就此醒来。而当身体真正醒来后,消失能量重新回到了身上来。青春的身体再次苏醒。

铸造车间是我最陌生的车间。我对铸造车间和所有事物都陌生。材料,机械,工序,流程,是陌生的。人员,是陌生的。铸造车间的所有人我都不认识。在工作中,他们一律戴着日式军帽一样带布帘的蓝帆布斗篷帽,大遮阳镜,以致看不到发型,看不到脸的完整形态,因为看不到眼睛,也就感受不到完整的脸部表情。但是,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车间,它是所有产品工件的原始起点,是第一道程序。工作虽然艰苦,但待遇比金工车间高出许多。一次我从铸造车间穿越而过时,看到了手拿细长钢钎围绕浇铸程序工作的一位女青工。火红灼热的钢水与激烈四溅的钢花映照出的一张青春女性的脸庞。虽然遮去了大部分,这张脸仍然是那么的完美漂亮!但她干的完全是男青工干的活,工作环境恶劣,体力支出量大,高温,强光。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改变了对这座工厂的看法,虽然破败,除了破败之外,还有一个惊艳的女青工!

由于工厂的单调,我需要其他有意味的形式来补偿我的青春。连续两年,我订了全年《美术》杂志。罗丹的雕塑少女像。安格尔的泉。马蒂斯。其间我用水粉临摹过一幅忘了作者名的《碑》,中越边境,地平线上一个士兵,鲜血从额头上流下,满身伤痕与硝烟。枪械,边界,残酷青春,幽暗热血。满幅的暗调子。后来的日子,出现了罗中立的《父亲》,程丛林的《1968年,某月某日雪》,何多苓的《春风已经苏醒》。我在工厂宿舍翻阅这一系列的绘画作品。《父亲》,从局部到局部,直到整幅,震撼的超级写实画风。《1968年,某月某日雪》对一个荒谬时代的沉思。《春风已经苏醒》,颤栗的朦胧的笔触描绘乡村青春,乡村诗意,大地与身体的惊蛰。由《春风已经苏醒》这幅画我想到了那天看到的铸造车间的女青工,她的青春日复一日地消耗在高强度的车间劳动中。终于有一天,我看到厂区走过去一位漂亮的女青工,她就是我在铸造车间里看到过的那位女青工。简洁朴素合体的衣裳,完美健康的女性形体,青春真实的脸庞,这个女青工一闪而过,却令我印象深刻!这是一个美术与诗歌同时觉醒的时代。觉醒的是思想,青春,生命,观念。在工厂里,我的周围工友没人看上述的绘画。他们沉浸在大生产之中,加班加点,超时超额,加班费,月底奖金,外加少数人的恋爱。

而工厂外部的社会,正发生着巨大的变化,里隆走私,柳市家庭电器作坊兴起,现金,支票,大宗买卖,满街的录音机、尖头皮鞋、喇叭裤、尖领花衬衣。交谊舞会。的士高曲子。整个社会充满了激情,欲望,创造,冲破规则的冲动。

而与我关系较铁的几个青工,却常常沉浸在苦闷之中。这苦闷来自于青春本身。我们几个常常看完一场电影后来到北大街的小酒馆喝老酒吃猪头肉。边吃边骂娘,荣理总是骂一切看不惯的为“狗生的”!小酒馆幽暗的环境,最适合倾吐青春的苦闷。小酒馆里,我们不约而同提起铸造车间的那位女青工,他们几个也一样,也仅仅见过,也同样不认识。我们的青春是一致的,我们的沮丧也是一致的。我们拼命地吃猪头肉,喝酒,大声地发牢骚。与外部社会对比,工厂的状态与我们几个是一样的状态,也是沉闷的,几乎没有任何的波澜。之后,我们几个更多地晃荡于深夜的大街上。每次看完电影后,被幽暗的门洞吐出在深夜的大街上。无目的地逛街,冲陌生女孩搭讪,对着夜空放开嗓子唱《甜蜜蜜》《碧兰山的姑娘》《清清的花溪水》《秋蝉》《星星索》《梭罗河》。

回到厂里,重新站在磨床前磨削工件时,再次回到更加沉闷的状态之中来。长时间的单调重复的工种,消磨掉正当青春的饱满生命与蓬勃的力量。我们几人没一个开始恋爱。而不在我们行列中的一个青工已经抛弃了原先的恋爱对象开始了第二次全新的恋爱。

那些日子里,我买了如下几本书籍:《雪莱抒情诗选》《海涅诗选》《外国诗1》《呐喊》《彷徨》《梁宗岱译诗集》。前者是青春浪漫的柔情诗,尤其是雪莱《西风颂》让那时的我很入迷。除了读雪莱、拜伦、莱蒙托夫外,从《外国诗1》中,我读到了艾略特《荒原》,以及桑德堡、聂鲁达、阿赫玛托娃的诗。在青春的苦闷中,阅读没有停歇。这些诗完全迥异于徐志摩、戴望舒。读《梁宗岱译诗集》中的里尔克《严重的时刻》《军旗手的爱与死》,魏尔《感伤的对话》《泪流在我心里》,瓦雷里的《水仙辞》《水仙的片断》,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桑德堡的《雾》《早安,美国》。最后我停留在《荒原》上,反复阅读,沉默,发呆。一首多么难读,又多么令人兴奋的长诗。

“今晚上我精神很坏。是的,坏。陪着我。

跟我说话。为什么总不说话。说啊。

你在想什么?想什么?什么?

我从来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想。”

……

它的句式,绕舌,深邃,丰富,让才二十出头的我第一次陷入了沉思,似懂非懂,慢读,反复,迟疑。

请快些,时间到了?

说起来了,那天星期天埃尔伯特在家,他们吃滚烫的烧火腿,

他们叫我去吃饭,叫我乘热吃——

请快些,时间到了

請快些,时间到了

明儿见,毕尔。明儿见,璐。明儿见,梅。明儿见。

再见。明儿见,明儿见。

明天见,太太们,明天见,可爱的太太们,明天见,明天见。

我迷恋这样的句式,重复,现场,绕舌,未知。与我的工厂生活相去甚远。读这些句子的时候,我已独自住到了河边的破败的旧宿舍里。我自制了两样东西,一是塑料板材切下焊成的水仙花盆,二是废旧钢管做的台灯。河边宿舍的夜里特别安宁。水仙花开的时候,我开始了写作。打在桌子上的台灯光也是那么的陈旧,其实都是因我的内心的陈旧而来。在河边旧宿舍,我的情绪与紧挨着宿舍的河流是等同的,这是一条很小的支流,上游来水量极少,部分水量被上游两个村的村民截流灌溉,河流大部分时间是枯水期。每当看着河流,我情绪总是非常地低落——“今晚上我精神很坏。是的,坏。陪着我。/跟我说话。为什么总不说话。说啊。”黑夜一到,夜越深,我越迷惘,情绪低落,坏。先前的电影插曲,还在青工之间传唱,而我已经开始厌倦。荣理、何林与南海,仍然不断拉我去喝酒,买了纸包的猪头肉、大红袍花生米,喝的还是最廉价的白眼烧白酒。喝了酒就在宿舍唱歌。还是那些流行歌曲与电影插曲。

九月,一场台风袭来。厂区一片汪洋。紧挨宿舍的河流河水暴涨,流速急促。我的窗户正对着暴涨的浑浊急湍的河流。门窗紧闭着,狂风呼啸着。台风中,心里从未有过的放纵,仿佛不停歇的狂风代替个人对整个工厂、社会发言,仿佛一直闷在心里的压抑被狂风轻易说出。我找到半瓶白眼烧,半包牛肉干,独自一人喝起来。在狂风不间断的吹拂中,内心的猛兽渐渐地醒来,我开窗对着河水怒吼:——啊——台风过后的工厂空前安静。水位下降,露出堆积在水泥地上的工件,台风天两天两夜的浸泡,使这些工件都起了锈,棕褐色,雾状,湿漉漉的。此时,厂里的产品要参加杭州一个工业展销会,分管生产销售的副厂长找到我,说,你画一个广告,厂里其他人都不会画画,但是我感觉你会画画,所以叫你画一幅,展销会上宣传用。我从没画过广告,但是我接下了这个任务。我买来了大张的铅画纸与水粉颜料。我在纸上用颜料打底,再画上几叠活塞环,再画上一辆解放牌卡车,这幅画我画得一塌糊涂,完全是一幅失败的广告画。但是副厂长居然拿这幅画到展销会上挂了出来宣传自己厂里的产品。因为广告画画得差,那段时间里我的心情显得十分的低落。人也回到了原先的状态,内心抑郁。

那些天,我对高高矗立在厂区东北角的水塔突然产生了深深的敬意。它孤独,寂寞,坚决,不为风雨流云所动。进厂两年来,我原有的钢铁机械结构乌托邦早已不再。早已从对机械结构的迷恋中走出来。从而进入到了对机械结构的厌倦与对抗。水塔是反机械反结构的存在,高高的,简单,单一,寂寞,孤立,不合群。在厂区的上空,极具形式感。从金工车间到电镀车间要经过水塔的下面。有时走到这里,我会停下来,仰望它,感受它的形式的力量。在1983年的某一天,我再次从它下面走过,再次看到它矗立在厂区上空,背景是广阔的蓝天。我心情突然大好。感觉心里的许多东西突然间放下了。这一刻,我知道,我走出青春期了。这一年,我24岁。

1984年暮春,我离开了这座工厂去往别处。在离开前的最后一夜,我再次阅读《梁宗岱译诗集》中那首尼采的诗《最孤寂者》:

现在,当白天

厌倦了白天,当一切欲望的河流

淙淙的鸣声带给你新的慰藉,

当金织就的天空

对一切疲倦的灵魂说:“安息吧!”——

你为什么不安息呢,阴郁的心呵,

什么刺激使你不顾双脚流血地奔逃呢……

你盼望着什么呢

责任编辑:姚 娟

作者简介:

马叙,1959年生,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时光词语》《在雷声中停顿》《伪生活书》等8部作品集。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获第十届十月文学奖。现居浙江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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