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呦呦,诺奖之后
如同那些“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侠士,获得诺奖后,她本能地躲避着媒体的聚光灯和公众的簇拥,然而,尽管故事的主角顽强地低调着,这个世界却同样顽强地不放弃解读和演绎
2015年12月7日,周一,斯德哥尔摩。中午11点40分,围着薄荷绿围巾的王亦安已经赶到了卡罗林斯卡医学院礼堂前,她看见那里已经排起了“粗略估计至少有100米”的长队,队伍里有一半都是华人面孔,而那些人与她的目的一样,都是来聆听她一位校友的讲座。王亦安是由宁波效实中学交换到瑞典的高二学生,她的那位校友是2015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得主屠呦呦,中国的第一个自然科学领域的诺奖得主。
这是诺奖领奖前的常规讲座,由诺奖得主们亲自向听众介绍自己的研究,生理学或医学奖的讲座安排在卡罗林斯卡医学院,该奖的评审委员会就设在那里,而12月7日的这场讲座之前,一位卡罗林斯卡医学院的工作人员在Twitter上说:“第一次,在这个礼堂里,我们将听到汉语。”对85岁的屠呦呦而言,这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两个月前,当诺奖评选结果刚刚宣布时,她曾表示,因身体状况原因,只能“尽量去”领奖。自获得诺奖后,如同那些“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侠士,这位中国的诺奖得主本能地躲避着媒体的聚光灯和公众的簇拥。
这种态度,在获得诺奖的科学家中并不鲜见。为了躲避公众的过分关注,并保持自己正常的生活和工作节奏,1960年代,穆斯堡尔在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后,切断了电话线;1990年代,爱德华·刘易斯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后,出门开始戴假胡子。屠呦呦的方法,看上去应该是:尽量不出门。她获奖后拍摄的视频,数来数去只有在自家客厅庞大的米黄色沙发上的那段,另外,尽管你可以在网络上搜到各地由药学、生化、中医等各个学科专家组织的讨论和解读“屠呦呦的诺奖和她的青蒿素”的讲座,但除了一场由中国科协主办的规格甚高的座谈会,她几乎没做什么公开讲座。当前去她家拜访的校友们建议“一起去外面小饭店用个简餐”时,她的丈夫婉言拒绝,“万一在用餐时碰到了媒体界的朋友们或者青蒿素的‘粉丝们’,不方便。”
不过,缺席的主角并没不妨碍人们去解读与演绎,十一长假一结束,就有数只“青蒿素概念股”一路涨停。之后,网络上流传最广的段子之一是一篇杨澜三问屠呦呦的文字摘抄,几天后,由杨澜而非屠呦呦自己出面否认;再之后是热门的讨论,“屠呦呦的半个客厅和黄晓明的2亿婚礼”……
23张幻灯片
瑞典时间下午1点,千人礼堂里座无虚席。讲座开始,先由大村智用带有浓重日本口音的英语介绍自己的工作,接着,来自爱尔兰的威廉·坎贝尔则讲述了同样的研究,他说:“1959年5月9日的一天,我们鼠箱里的老鼠出现了一些异样……”然后,屠呦呦上场了。她穿着宝蓝色套装,短裙过膝,上身笔挺,是阿加莎小说里那种老派的讲究,浅色边框的眼镜后面,眼睛闪闪发亮。
坐在讲桌后诺奖委员会专为她准备的椅子上,她说,“我演讲的题目是:青蒿素——中医药给世界的一份礼物”。接着,她得体地感谢了为他授奖的诺贝尔奖评委会与诺贝尔奖基金会,并表示:“这不仅是授予我个人的荣誉,也是对全体中国科学家团队的嘉奖。”考虑到这个被普遍认为是“迟来的诺奖”,这些话中,有礼貌的客套,也有真心的感谢——她获得的这枚诺奖奖牌,符合诺贝尔最初的心愿,奖给那个最初的发现者。一位屠呦呦的同事向本刊透露,在给她的这份讲稿提意见时,曾有人建议她开头先介绍自己的名字,“因为屠呦呦的英文译名是Tu Youyou, 而You在英文里有含义,这可能使听众迷惑不解。”讲一些自己名字的来历,在中国三千年前的古书《诗经》中,有这样的诗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一群鹿儿呦呦叫,在那原野上吃蒿草”,会是个生动的开头。不过,最终,“屠老师不为建议所动,她坚持自己的直来直去方式,就是大家看到的方式:直接切入主题,介绍青蒿素的发现历程。”
否定了一个轻松活泼的开场白,这位科学家的演讲有着教科书式的严谨,结构清晰,条理分明。整场讲座大概用时接近24分钟,23张幻灯片,被分作几乎完全一致的3个8分钟。第一个8分钟,她简要梳理了青蒿素的研究——1969年开始抗疟中药的筛选工作;1971年,研究重点集中到了青蒿身上,之后是提纯、临床、合成……然后,声音沉下去,讲了个过渡句:“听完这段介绍,大家可能会觉得,这不过是一段普通的药物发现过程,但从当年中国已有两千多年历史的中药青蒿素中发掘出青蒿素的历程却相当艰辛……”
过渡句后就是她自己的故事,同样是差不多8分钟,故事里有“信息搜集”、“文献启示”,也有“以身试药”。在自己的故事中,她特别强调了学科交叉,“著名的生药学家楼之岑指导我鉴别药材”,以及,“从1959年到1962年,我参加西医学习中医班,系统学习了中医药知识。”她说,“目标明确、坚持信念,是成功的前提”,还说:“团队精神、无私合作加速科学发现转化成有效药物”。
最后的8分钟是总结和尾声,她提到了对疟原虫抗药性的担忧,以及中医药。在倒数第三张幻灯片向听众展示了一幅题字——“中国医药学是一个伟大宝库,应当努力发掘,加以提高”,题字人是毛泽东,指着那张幻灯片,我们的讲者说,“大自然给我们提供了大量的植物资源,医药学研究者可以从中开发新药。”最后,以一句中气十足的“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结束了自己的讲座——这时,她的老乡王亦安很欣喜的听到了亲切的乡音,宁波话里,那首诗的作者王之涣的“王”,通常被读作“黄”。
讲座结束时,3位诺奖得主走到台前,向听众致谢,坐在两位男性科学家身旁,屠呦呦向下拉了拉露出了膝盖的裙子,坐得笔挺。两天后,瑞典国王将在斯德歌尔摩音乐厅为3人亲自颁奖,那一天,屠呦呦穿了件美丽的深紫色长裙。
中医、中药以及科学
屠呦呦在瑞典度过她的诺贝尔周时,国内的人们热烈地讨论着她低调地悄悄赴瑞领奖,让媒体和送机领导们在VIP厅空等着。一张送机照片在网上热传,照片上,现任的中医药管理局局长王国强亲自扶屠呦呦走下登机的摆渡车。
就在诺奖刚刚宣布那几天,媒体报道中,曾有人分析屠呦呦“为什么评不上院士”,除了个性之外,“真正对她起到阻碍作用的,是她在中医科学院内的尴尬处境:一方面,中医科学院对屠呦呦的研究存在十分迫切的需求,这样一来,在科学话语占据主流地位的医学大环境之下,中医就可以获取一定程度的正当性;另一方面,中医科学院对屠呦呦的研究又不得不刻意保持距离,原因在于,屠呦呦的研究无法纳入中医理论体系,为了维护中医的正统性,屠呦呦处于事实上的边缘化状态。”而回头检视中医药领域的两院院士,我们同样会发现一个特点,他们大多“致力于将中国传统医学与现代医学相嫁接”,相比而言,屠呦呦的研究极其缺乏中医特色。在2011年屠呦呦获得拉斯克奖时就开始在网上被大量转载的《中药的科学研究丰碑》中,北京大学教授饶毅曾特别强调:“本文区分中医理论(Chinese Medical Theories,CMT)和中药(Chinese Medicines, CM),而避免使用常见的中医一词(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TCM)。因为我们认为用后者不能明确药物与理论的区别,而目前虽然可以清晰地讨论药物,但对CMT的争论还会存在。”就在屠呦呦的诺奖讲座结束后,12月8日,关于对中药的研究,饶毅任主编的微信公众号“知识分子”发布了一篇文章特意指出,“科学是中药研究的必由之路”,“有些公司试图推动药监局建立所谓不同于‘西药’的标准。需要明确说明什么不同,如不慎重,可能出问题……”
争议仍在继续,但诺奖对大众话语体系中通常作为一体的中医药的促进是显而易见的。讲座后,国内电视台的节目中,屠呦呦讲座的题目“中医药给世界的一份礼物”被口播成“传统中医给世界的礼物”,而10月9日,就在屠呦呦接受颁奖的前一天,国务院常务会议原则通过《中医药法(草案)》。据介绍,国务院法制办将根据常务会议的意见对草案作进一步修改后,提请全国人大常委会审议。自1983年,由已故著名中医学家、中国工程院院士董建华等全国人大代表首次提议出台相关立法,至今已经过了32年。在这份以“继承和弘扬中医药,保障和促进中医药事业发展,保护人体健康”为目的的“征求意见稿”中,有“鼓励运用现代科学技术研制中药饮片”,也有“为了满足临床需要,医疗机构可以凭本医疗机构医师开具的处方炮制市场上没有供应的中药饮片,在本机构内使用……”对这部新的《中医药法(草案)》,发掘和提高“中国的医药学”时的应当与不当,目前,我们尚不知道新任诺奖得主对这份《草案》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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