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客栈

2022-05-09 12:10:03 | 浏览次数:

我刚来古镇的时候,几乎每晚都做噩梦。因为一些烦恼引起了我的精神忧郁,我在克服一次次的失眠困扰后,又掉进了噩梦的漩涡里。梦里的场景都与水相关,因为我不会水,我害怕被水湮没。但是在这些天里,各种各样的水不依不饶地朝我涌来,并且以不同的形式出现在我的梦里。比如昨晚的那场梦,天上下着冷冷的雨水,我被一团黑绿色的植物包围,湿漉漉的水草像无数只触手死死地缠住了我的身体,我竟然还能看到自己的面目,是我,又不像我,面部五官像是被擦除了一部分。我好像掉进了一个旋转的容器里,转速加快,水漫至脖颈,我激烈地抖动身子呼叫,然而,四周是越来越响的尖笑和嘲讽声,没一个熟悉的面孔。

我喊出了声来,从梦里惊醒,冷汗淋淋。当窒息感渐渐退去后,我恢复了视觉。看画架上那幅油画,油彩堆积厚重,天空的云层是一把怒放的伞,伞下一个背过身的女人,抬头仰望,像是在寻找什么,她举起手臂,右手直指天空。从背后看,这样的动作并不能看穿她心中的秘密。是啊,究竟要表达什么呢?愤怒、绝望还是逃避?我现在也说不清了。有人说我是在故弄玄虚,我当时还能理直气壮地与那些人怒目相视,信誓旦旦地说是理解上的分歧,我的热情和努力没有减少分毫。但是现在,我也开始怀疑自己了。我盯着画面又看了好一会,有点难过了,无论多添哪一笔都不能让这幅画变得更好,它已经无可救药了。就如我现在这般,我也不知道自己如何改变才能更好过一点。拿这样的作品参加展览,难怪会被否定。

半年前的美术展结束后,大麦找到我,问我今后作何打算,因为从这次展览的情况看,我的转型并不成功,在这三年才有一次的分量级展览,我好不容易以新人的身份被推荐上去,却交了这样一幅作品。我的导师眉头紧锁,说这简直是胡闹,他走时愤愤地看了我一眼,他还从来没对我这样失望过。我羞于见他,毕竟是我自作主张临时换上了这幅画。

“你在做事前根本没有为别人考虑过,你比我更清楚为了这个参展的提名,你的导师是怎样为你争取下来的?”大麦小心斟酌措辞,他有意把我的尊师搬出来,替他行使批评我的权力。我怎么说这种心情呢?一个才华正盛的青年女画家,突然剑走偏锋,去尝试了另一种画风,这样的尝试是缺乏冷静的。大麦不忍再伤及我的自尊,因为展览之后,我收到的批评和否定已经够多。

“你就是太任性。”他看着我,满脸怜惜的神色。

我嘴硬:“我只是不想一直在复制过去……”

“可你的过去并没有给你足够重的分量去支撑你的失败。”大麦忧心忡忡,他看我的状态正在往更糟的地步滑下去。

“你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失败这个词。是你对我要求太高。”我哭了。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大麦知道他说服不了我,接着就建议我不如找个清净的地方好好想一想,想清楚后再回来。“停一停,明白的会更多。”然后,他就给我选了这里,这家客栈是他一个驴友介绍的。他为我安排好了一切,我只需要带着我自己和我的行李离开。

窗外月光清凉,晚风轻佛窗帘,像在招手,又像在跳舞。我的眼睛也跟着悠悠荡荡的窗帘游离不定,睡前的几杯酒下肚后,眼前昏昏沉沉,我摇摇晃晃地滚下床,烦躁地奔到画架前,将画板从上面扯下来用力地摔到地上,然后我平躺在地板上,想我的画,想大麦。一个月过去了,我怎么还是这副样子?

大麦送我的那天,他说他早就想告诉我,证明存在感的不是叫嚷的声音有多大,而是保持清醒的自尊,他说我如果不自己想明白,谁陪在我身边都是多余的。我知道他说的没错,也懂得他劝我远行是为了等我回来,但我不感激。创作之路不顺畅,灵感之源开始堵滞,这个时候的我,缺的只是一双隐形的手,能在背后使劲推我一把。他怎么能知道呢?不是我非要改变去做另类的人,只有我自己明白,沿着老路走,将不再有热情喷发出来,不改变也不会变得更好。我看着周遭依旧忙碌的环境,焦灼感每天都在上升。街上的人们一如往常地开车、走路,或在不同商店之间穿梭,但是对于一个辨不清方向的人来说,一切都已不同了。

我于这座古镇而言,只是一名旅居者,我所住的这个客栈环境真是不错了。木质结构,楼上还有一个宽敞的露台,夏日的夜晚,我还可以乘着凉爽的风静静地坐着发呆。老板娘经营的方式很特别,她只租长住的客人,一年起租。她在院子里接待我时,很自豪地指着自己精心修剪的草坪对我说:“你看吧,周围不会有像我这样清净的客栈了。”我没见过她的丈夫,在外面做生意成了他从不回来的理由,背后的内容谁都明白的,但这些与我无关,我只要不被打扰就可以了。

老板娘说,她不缺钱,他丈夫会给她很多很多钱,可她不愿离开古镇,“外面有什么好的?如果过得真像他们说的那么好,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跑到这里来了。”她以前也接待过短期房客,多数都是背包客,没带什么行李,他们不是夜夜笙歌就是彻夜不归,有一次她听到有人在大打出手,有女人在哭闹不休,这些人都搬走后,她就再也不想租给短期的散客了。我住进来后,还有另外一问房,也已经订出去了,老板娘只想租给两个房客,院子里有人住,有人说说话就行了。所以这就难怪,古镇里的其他客栈都恨不能多腾出几间房租给度假的游客,她家的格局却还一直保持着老样子。但她一再声明,我必须一次性交清一年的租金。“我可不想三天两头看到一群放纵的人在我家折腾。”我答应了。

在新房客到来之前,老板娘的客人暂时只有我一个。我很满意这里的居住环境。古镇的晨曦和日落很美,我在不同时刻,根据光线的不同,画了很多日落的画面。每天傍晚,我在露台的藤桌上铺好我在古镇里买的一块大方围巾,把茶斟满,就在那里静静地坐着,听楼下的街道上传来的各种声音,有人喝醉了在哼哼唧唧,有人在呜咽,有人欢快地在歌唱。但当太阳真正掉了下去,夜色席卷整个街道时,这些嘈杂的声音都会褪去,只剩下犬吠虫鸣之音。有时细雨潇潇,我听着听着就会忘了时间的流动,忘却了早已凉掉的茶。习惯了悠然的生活节奏,我自己也像杯中的茶一样失去了温度。我只是一个时间的旅行者,没有同伴,在偷来的时间里封闭着自己。

那一天注定不同寻常,我迎来了老板娘的新房客。在这一年内,她带我走过了一段触动一生的时间旅程。那是个暧湿的傍晚,天空分外发红,我忽然想喝一杯咖啡,就跟老板娘借了咖啡壶,研磨,煮好,搬一把木椅子坐在小院里,刚一翻开书就觉出自己的愚不可及,这些作品都聪明厚润,向人们传递着美好和忧愁,可当心情真不好时,这些都不能获得安慰。院外的大门口有一阵响声,有人进来。

“钟太太,想不到您这么快就来了,进来吧,都给您准备好了。”老板娘像对一个远方亲戚那样自然相迎,没有造作揽客的过分热情。这个被称为钟太太的女人身上裹着一件丝绸质地的黑色披肩,风吹动着垂在侧脸边上的发丝时,若隐若现地露出了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身材是单薄松垮的,脸上倒还没有完全皱纹密布,五官依旧清清爽爽,年轻时的端庄与美丽依然有迹可寻。她坐在轮椅上,态度冷静,眼神里流露出淡漠的神情,她被一个年轻的女孩推进了那问空屋子里。年轻的女人冲我点了点头,钟太太只是礼貌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用右手揉了揉太阳穴,即使她没跟我说一句话,我也能猜到她一路赶来一定累了。

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整齐的装束和安详的神态有着势不可挡的气势。她随身带的行李很多,很多大木箱子一件一件摞在隔壁的院子里。在这个古镇的客栈里,我们四个女人被一扇大门关进了同一个空间里。外面的寂寞或喧嚣,欢乐或忧伤,都被通向街头的这扇门隔离开了。

一早起来,我听到隔壁邻居的屋里有音乐声传出,看来钟太太已经醒了。我试探着敲了敲门。“孩子,快进来。”新邻居愉快的声音从屋里飘了出来。开门的是跟她一起来的女孩,她叫我一声姐姐,热情地给我打开门。女孩有一张憨厚朴实的面孔,清澈的眼睛闪烁着诚恳的本性。在柔和的晨曦之光的笼罩下,我看见钟太太的眼神如小鹿般柔顺,她用手扶了扶眼镜,躲在镜片后面打量着我,但是她被脖子上的皱纹出卖了年龄。人的衰老最难伪装的就是脖子吧,她已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了,我在心里替她惋惜。听老板娘说,钟太太家境富裕,但年轻时不知因为什么事跟父母闹僵,搬出家门,不仅如此,多年的一场意外事故使她的双腿再也不能站立,晚年被确诊为癌症晚期,这才是最不幸的。她现在没有其他亲人了,跟她一起来的这个女孩叫乔小叶,是她在手术后就雇来的,一直跟在身边照顾她。

老板娘不是那种爱道人闲话的人,她只讲了新房客的一些基本情况就到此为止,其他事她认为属于个人隐私,无权过问。她也没那么多好奇心。我想,这也许基于她有同样的愿望,也不希望别人过问她。有时过分的热情只会给人带来难堪。

但我对于钟太太的感觉并不完全和老板娘相同。每当我看到钟太太的眼神忽明忽暗,褐色的眼仁散发出孤独的信号,每当我跟她说话时,她都微笑相待,每次我想跟她聊得更多却不好意思开口时,仿佛能觉察出她在鼓励我继续往下问。当我离开时,甚至能感觉到她失望的目光穿透了我的后背直达心里。我觉得她跟老板娘不是一样的人。

后来我们都很熟悉了,我们就说了很多话题。古镇的事情,对某一本书的看法——钟太太也是个爱读书的人——惟独就不提我们彼此为何到这里来。两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对方的软弱。终于,我鼓起勇气说了出来。只不过先从自己说起。

我告诉她,我是个失意的画家,还有那些焦虑啊、迷茫啊和委屈等等,也包括和大麦的“冷冻期”。她带着相知相惜的善意,说等我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之前,她有的是时间慢慢听,她不打算离开这里了,我不用急着一口气都讲完的。接着她又聊了很多绘画方面的事,让我出乎意料,她竟然懂得不比我少。话题一开始,我们都从对方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我从钟太太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晚年,她又从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我们两个人彼此都成了对方最渴望阅读的样子,我对她相见恨晚,几乎每天都到她屋里坐一会。

一次无意间,我翻开了一本她正在读的书,一张照片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曾经被撕过,后来又给粘好。照片里的男人头戴军帽,双目炯炯,英气逼人,站在他旁边的,是年轻时的钟太太,秀美端庄,目光比现在多了一股清澈柔媚的韵致。钟太太进来了,我赶紧把这张照片插进了书里,她只是瞥了一眼,视而不见。我发现她手里多了一本画册。打开一看,惊奇不已,竟然是她的作品合集。“那时我还年轻,喜欢画水彩风景,这本画册都是早期画的。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没有坚持下来……”钟太太的脸上显出了坚韧的表情,脸色苍白衰弱,我猜,那一定是由痛苦而渐渐索然之后留下的表情。可能她承受的东西要比我的分量更重。我突然就有了将满腹愁怨一吐为快的冲动,大概每个孤单的人都需要找人说话吧。

我在钟太太的画册上找到了某种认同感。我说:“我不知道该如何归罪现在的不幸。”失意人的开场白莫不是从抱怨开始的,更何况我还这么年轻,还心有不甘呢?我喝了一口水,继续往下说:“突然有一天,我的画笔再也不能准确地表达内心,完全南辕北辙了,在上次艺术参展会上,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忍着,可是脸上却都不约而同的带着对我的惋惜。可是,当我终于决定彻底与青春和激情决裂后,才华和幸运也同时离我远去了。”

我越说越委屈,情绪难平。钟太太静静地坐在我身边,迟疑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缓缓地说:“好的生命不一定就是完美的。”接下来,钟太太除了对我做了一些规劝之外,也不留痕迹地跟我谈起了自己的事,像在讲一个听来的故事,也许这样的故事,在她年轻时已经讲过很多遍了。她说:“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年轻时跟你一样,好胜倔强,缺少满足的安宁,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但还想要更幸福。我觉得自己不会被孤独打败,即使离婚时我也没流下一滴眼泪。可当我独自面对生活时才真正感觉到,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孤单单地步人晚年,再也没有机会争取改变自己,这才是最遗憾的。”

她的鬓发已经现出屡屡白丝,却梳得根根熨帖,从气质和衣着上看,她年轻时应该受过很好的教育,可是她从不提。除了现在的自己,没有提到任何人,似乎她的内心有某些隐痛在极力掩盖。也许她觉得,活到暮年,先前过完的人生,或奔走辛劳,或光华荣耀,已经没什么必要在外人面前展示,以现在的面貌示人就足够了。能够把过去的锦绣繁华挥别不理的人,不是理性占据上风,就是隐性的悲观了,也许她两者都有。即使灯光如此暗沉,我还是看见了她倔强的眼神,和两种对比强烈的情绪:与孤独对决的顽强和被病患降服后的退缩。

钟太太和保姆乔小叶相处很融洽。乔小叶照顾得悉心周到,不会像很多年轻小姑娘那样说傻气的话,比较顺从懂事。钟太太也没有碎语唠叨,没有烦躁或抱怨,不像是一个上了年龄的老妇人那样常常陷入回忆里不能自拔。每晚她唯一做的事就是读书,她刚来时我看到院子里的几个大箱子里,有多一半都装着她的书。钟太太后来告诉我,说她无论去哪,带着这些书就会有安全感,像被人拥抱,像有人对她说话。

每天早晨乔小叶都会推着钟太太出去散步,赶上我心情不错的时候,我也会背着画夹与她们同行。乔小叶一定是个极有耐心的姑娘。日子久了,我就发现钟太太有个怪习惯,几乎无论什么样的天气,即使是下雨天,她也非要乔小叶推她出去散步不可,而且路线一成不变,永远是沿着我们门前这条街往左走,拐到第一个岔路口后直行,再到尽头,然后返回。她对其他街区毫无兴趣。记得有一天,清晨伴着屋顶的雨声到来,我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呼吸着小院里潮湿的新鲜空气,忽然听到钟太太在她屋门口冲乔小叶发着脾气,她从轮椅上欠着身子,把手伸到门外的细雨中:“就这点小雨,你竟然还想偷懒吗?”

乔小叶看到我后,难堪得涨红了脸。她急忙解释:“我是担心您着了凉。”

钟太太有些不悦,她直了直身子,将丝绸披肩又围得紧了些:“我今天非出去不可,你忘了我跟你提的唯一的条件是什么了吗?”每当她这么说时,乔小叶就立即缄口,不再多话,顺从地将她推出屋外。几次以后,乔小叶就不再想试图劝说她什么,只是根据天气为钟太太增添衣服。

有一天清晨,晨雾蒙蒙,草间带露,连小院里的鸟啼也有些不寻常,钟太太忽然想唱歌,想变得更漂亮,她对着镜子照了好一会,冲着镜子里的人唱着歌。她提议让我陪着她出去散散心,反正那条街我也知道。

微风轻拂着湿漉漉的树叶,我推着钟太太出门,她要求散步的时间比以往要长。我们贪婪地呼吸着混合着杂草清香的空气,她跟我随意地聊聊天,还跟我提到大麦,问我他有没有给我来过信。我说昨天刚好收到过一封,可我还没说上几句就知道钟太太的注意力已经转移了。在到了小街尽头的一间客栈时,钟太太眯缝着眼睛,偷偷地向屋里打探,远远地观望着,像天鹅一样高傲地扬着脖子,嘴里似乎还在嘟囔着什么,我一问,她又不说了。我想停下来,但她赶紧就说,走吧走吧,这儿有什么好看的?躲躲闪闪的样子真让人费解。在每天一成不变的路线里,这处房子是最关键的部分。乔小叶也说,钟太太每次都要在这儿多看上几眼,看似不易察觉,其实我们都能看出她对这问客栈十分感兴趣。她的话让我回想起这一幕:有一次我从这家客栈门前经过时,发现乔小叶正从里面出来,正在和那个老先生说话,老先生站在大门口,夕阳在背后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他歪歪嘴,想笑但没笑出来。

我总认为,对于一个知天命的年龄又身患癌症的女人,深深的无力感和对命运的屈从会多于热心和好奇,难道她有偷窥癖吗?我开始胡乱猜测,难道是钟太太长期压抑的潜意识,助长了孤寂之感和阴郁的心理吗?为了验证我的推测,有一次聊天时我突然问她:“你为什么要搬到这个古镇呢?”她笑里带着几分歉意,冲我眨了眨眼,又捏了捏我的手。

在一个午后,我偷偷来到这家客栈。宽大雅致的院子,干净整洁的石砖地板,角落边摆着些农家用具,一问刷了蓝色屋顶的木屋,耀眼的蓝色和纯净的天空混在一起。四周被绿植覆盖,院子里有一只慵懒的猫,和主人一样懒惰,除了在院子里晒太阳,就是一声不吭地趴在地上听主人屋子传来的音乐。

那家男主人刚好在楼上阳台上搬了藤椅来坐,眯着眼睛享受和煦阳光。机器里正吱吱呀呀地播放着音乐……曲调低沉、缠绵悱恻,我忽然被一种苍凉和疼痛击中,一种奇怪的感觉漫了过来。这家男主人也已经是个老人了。噢,年轻时的激情燃尽和年老后的无能为力,同样都是不幸的,心未死透,却力不从心。等一等,这个老男人看上去怎么那么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他旁边还有个女人,端一杯茶给他喝,两人目光触及,暖流涌动,可能这样的默契根本不需要太多言语吧。也不算差了,活到这个年纪,身边还能有个人陪着说说话。在后来我陪钟太太散步的时候,我观察到,每当钟太太远远地看这个男人时,眼神就不同寻常,是错乱和失神交汇的样子。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钟太太这种眼神都一直追踪着这个老先生。

紧接着,不幸降临。当眼前一片漆黑的早晨来临时,钟太太似乎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脑子里的肿瘤越来越大,压迫了视神经,好像她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失明的那天她没有哭喊,没有发脾气,只是稳稳地放下书说,还来不及看完呢,今后再也不用追着时间了。她手里的书从颤抖的双腿边滑落,“啪”地掉到了地上。此后,她就不爱出门了。

不管怎么样,有一天我终于知道钟太太去那条街道散步是为了什么。即使她失明后,也会一次次问我和乔小叶:“那老家伙每天都在做什么呢?”、“什么?他竟然还抱着猫在太阳底下打盹?都老成这样了?”、“呵呵,他那老太婆早就伺候烦了吧?”她的关心夹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我索性问她:“既然你那么上心,为什么不去当面说说话呢?”

钟太太赶紧摇头:“算了吧,谁爱知道这些。”她不满地打断我的话,皱起了眉,语气也不似以往那么祥和宁静,似乎只要一提起这个人,她就像突然被刺了一下,身子在轮椅上抖动起来,说话也变得不耐烦了。

老板娘说,你什么都帮不了她,别问了。好像她已经知道了什么似的。我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峰,视线也变得模糊了,晚霞那么刺眼,被风翻动的树叶哗啦啦作响。老板娘突然来劲了,非要去山里住几天不可,她还叫了几个朋友,他们远道过来想跟我们一起结伴去。我收拾好行囊,决定暂时离开这里。收拾行李时我心里还在想,这走走停停的,就好像把时间都背在肩上带走了。

没想到一走就是一个月,当我再回到古镇时,发现那家神秘的客栈进进出出地总有一些以前没见到的客人,他们说话轻声细语,脸上带着哀伤,除此之外,那里也不似往日那般生机,院子里的花草像是饿得奄奄一息的病人,看上去有一段时间都无人打理,从门里再也没有音乐流淌出来,那只只知道听音乐晒太阳的傻猫有气无力地趴在藤椅上,冲着我悻悻地翻着眼皮,还不以为然地瞪了我一眼。

当我把旅行带回的礼物送给钟太太时,她的精神状态不太好看,看上去心事重重。原来,乔小叶这几天一直含含糊糊,每天在“汇报敌情”的时候竟然还有重复的内容,连她自己都忘了,这明显含沙射影的敷衍很快就被钟太太捕获到了。她的眼睛虽然失明了,可听力却变好了,她要马上揭穿女孩的这点小把戏。“等一等!”钟太太在乔小叶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喊住了她,别以为你不说我就猜不到,你跟我说实话,那家人到底怎么了?”

“是这样的。那个老人……病了。不知是什么病。”乔小叶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像有灵光掠过。接下来的话让钟太太黯然的表情迅速发生了急剧性的转变,“他妻子前几天去世了,也许他是因为伤心过度吧。”

出人意料的是,钟太太冷笑了两声,生硬地说:“哼,这是命运对他的惩罚,好让他尝尝寂寞孤独的滋味。”我看见她空之无物的目光飘飘荡荡的,一直升入了暗云斑驳的夜空里。

钟太太很快就病倒了,像一根腐朽的树干,轻飘飘的躯壳裹着枯萎的灵魂,僵直地躺在床上,眼睛半睁着,不知是清醒还是昏迷。我和乔小叶一直守着她,就连老板娘也紧张了起来。我轻轻地拉过她的手:“你会好起来的。”她费力地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只是哼哼几声再摆了摆手,她的生命就像落日一般,已经逼近了地平线。医生说,你们别抱太大希望了,她能活到现在已经算是个奇迹,现在恐怕什么药物都不起作用了。

钟太太病倒的第十天,那家男人竟然痊愈了。这是乔小叶说的。她说,那个男人又侍弄起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还有那只猫,我的天,它现在肥得像个球,连哼哼都不会了!钟太太听后,双手竟然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她兴奋地催促:“快,快,快,推我去看看那个老东西,我倒要看看,他到底还能活多久……”话未说完就突然停下来,“我也是老糊涂了,竟然忘记自己什么也看不到了。”她虽然因为不能看见老先生狼狈的模样失望了一会,但显而易见,这事就像兴奋剂一样,让钟太太日见精神,想不到病情竟然有了一点好转,她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现在竟然可以坐起来倚在靠垫上听乔小叶读书了。

半年过去了,在我们都感叹钟太太旺盛的生命力时,事情突然逆转。那是个下午,我和乔小叶从外面回来,刚走进院子,就见到一个快递员从屋里急匆匆走出来,脸上突然露出错愕的异样。发生什么事了?我已经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那个快递员一脸歉疚:“刚才,她求我帮她做一件事。让我帮她把崔伟先生请到她家来,可是他明明……”噢,我飞快地止住了快递员的话,跌坐在门旁的长椅上,知道这事瞒不住了。

钟太太斜靠在床上,听见我们进屋的声音后,忽然放声大哭。那哭声像是要把多年的哀愁都倒出来似的,伤心又委屈。“原来,这半年多,你每天回来跟我说那老家伙如何如何,竟然都是编造的谎言。原来你们一直都在骗我!”

真的是我和乔小叶合伙骗了她。钟太太失明后,神秘客栈的老先生曾托人把我请到他家里。他的生活和他表现出来的一样单调乏味,一个老伴、一只懒猫、循环不息的音乐、满院的绿植,这些就是陪伴他走人生命尾声的全部。他对古典音乐情有独钟,也许,和艺术挂钩的人往往都有常人难以理解的嗜好,他的屋里除了睡觉时间,其余任何时刻,都接连不断地播放着古典音乐,周而复始。

那天他叫我去的时候,看上去无精打采,他求我帮他做一件事。是的,我们之间曾经有过一次对话,老先生请求我对他做一个承诺,关于钟太太的。他说:“我知道她一直在关注我,这几十年来,她没有一天停止过对我的窥视。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背后有一双眼睛一直在追着我。这些年,我身上背负着沉重的罪过,没有一天能放下来。”

三十多年前,他离开钟太太后又娶了别的女人,就是现在与他同来古镇的这个老妇人。这对年轻时心性高傲的钟太太是一次致命的打击。听说离婚后她一遍遍地找人倾诉,每次都是边哭边清点着自己的委屈,最后还不忘加一句,我一定要让他不得安生。这句话重复了很多年。虽然她把狠话放了出去,但这么多年,人们却始终也没看到她付出过具体的报复行动来,这个惹她伤心怨恨的男人依然活得好好的,像钟太太这样的女人,自尊如玉石般珍贵而易碎,可能她也只不过说说解解恨而已,不仅没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反而还与他断绝了一切来往,形同陌路,连他的补偿也赌气不要,托人给退了回去。

老先生对我说:“我知道她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放下怨恨。我对她造成的伤害已经很深,无法弥补,现在也只能为她做这最后一件事了。这个地方适合她养病。我知道她一定会追来的。”

我说:“也许你们真该见见最后一面。”他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摆了摆手:“没这个必要,我了解她的性情,我去世后也不要告诉她,就把我说成是一个快活自在的老东西吧!”老先生走的那天悄无声息,屋里的乐曲也随着他的离开消逝了。

有条不紊的生活是可怕的,它给了你一种强大的惯性,和完全依靠它的不可抗力。对我来说,这样的生活是创作一个又一个不知好坏的画作,对钟太太来说,是一个地方接着一个地方的偷窥和跟随,目标只有一个,永远是那个让她愤恨的男人,强迫他感受到她的敌意,以自虐的方式一手毁了自己的生活。

风不停地摇动着纷乱的枝叶,钟太太的话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熬不过他了,再不见一面就没机会了。我要当面告诉他,我想通了,勉强生活在一起只会累一辈子。这么多年我一直认为,对一个人的监视是世上最重的惩罚,但是现在我后悔了。这个老家伙却……”我看到钟太太眼里某种好战的情绪正在渐渐熄灭。

第二天早晨,钟太太平静地躺在床上,我们没能叫醒她。时光的力量如此强大,它总是于不经意间改变着人和事,听到真相被说出来,也算是一种宽慰,她也能真正放下了吧?

我离开古镇那天,老板娘只送到了大门口,她紧紧拥抱了我,眼圈红红的,但没有挽留。她告诉我,她禁不住那个老先生的苦苦央求才把客房租给钟太太。他答应再额外给她多一些租金,由他来支付,唯一的条件是替他保密。老板娘还说,每个人都有扎根的土壤,能沉下去的人不需要漂泊远行寻找安慰。回到家里后,我还时常会做梦,只是在梦里,我的身影已经渐渐清晰和完整,那些与大麦相处的画面开始飞腾,我看见大麦的怜慈和自己的执拗已经达成了和解,也时常能看见一些与己无关的人和事,在梦里都和我产生了关联,来了又走了,不知何时,过去突然淹没了我们。

作者简介

赵菁,顺义区作家协会会员,《顺义文艺》杂志编辑,现任职于顺义区文化委员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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