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缠绵

2022-05-10 10:00:06 | 浏览次数:

中国戏曲很古老,可到底有多古老?我曾捧着一本史书翘着脚向远古眺望,希望能透过苍茫云海,听到历史深处传来一曲笛音,一处锣响,抑或看到一个身姿,使我能在纷沓絮乱的历史脚步声中,找到戏曲艺术行走的足迹。

果然,稍一凝神我便看到春秋战国时期的一个人,这个人叫优孟,本是楚国乐人。此人身高八尺,能言善辩,常以说笑的方式劝谏楚王。优孟被司马迁写进《史记》,是因为一个故事。

当时,楚国的宰相孙叔敖曾厚待优孟。孙叔敖临死前嘱咐儿子说:“我死后你必定穷困,那时你可以去找优孟。”几年后,孙叔敖的儿子果然穷得靠砍柴为生。一天他遇到了优孟,就把父亲的嘱咐说了。优孟说:”好,我想办法帮你。”

优孟回到家后,找到孙叔敖的衣帽,穿在自己身上,并且模仿孙叔敖的音容笑貌练了起来。一年后他觉得装得很像孙叔敖了,就在楚庄王生日那天去祝寿。楚庄王见了他很惊讶,以为宰相死而复生,便很喜欢优孟,并想请他做宰相。优孟说:“请给我三天的时间,回家和妻子商量一下。”

三天后,优孟见楚庄王说:“妻子认为楚国的宰相不值一当,比如宰相孙叔敖忠心耿耿帮助治理国家,使楚国强大起来。可他死后儿子连立锥之地都没有。”

接着优孟唱道:“居住山野耕田种地真辛苦,难以吃饱肚子。出山做官自身贪婪能富足,又怕触犯禁令犯下大罪,导致身死家灭,贪官哪能做呢!想做清官,守法尽忠,楚国宰相孙叔敖,一生至死都清廉,如今他的妻子儿女穷得去卖柴。这样的官不值得做啊!”

优孟的演唱打动了楚庄王,立即向优孟表示了歉意,并传令召见孙叔敖的儿子,把寝丘四百户的土地封给他。后来传了十代不曾断绝。

有人或许会问,这难道就是中国戏曲的起源吗?以我的理解,这只是一种劝谏的方法,不算是戏曲表演。但这个故事却引出了一个成语“优孟衣冠”,用以形容登场演戏。这个故事还给演戏人留下了名字,叫“优”、“优人”、“优伶”。一个名字叫了这么久,凭这点我觉得优孟还真是值得说一说的。

时间又过了几百年,汉晋歌舞已草木葱茏,果实累累,但细看应该说还没有发现戏曲的踪影。

到了唐代的开元年间,一个大艺术家出现了,这个人是有名的唐明皇李隆基。李隆基对艺术的痴迷是出了名的,他曾在皇家禁苑中的梨园教演歌舞艺人。这处梨园很大,是供帝后、皇戚、贵臣宴饮游乐的场所。唐明皇除了亲自教习弟子,矫正声误外,还请当时有名的文人雅士编撰节目,李白、贺知章等人都曾为梨园编写过节目,使歌舞艺术具有了顶尖的高雅气韵。现在看唐明皇的举动无疑是破天荒的,他把歌舞艺术推向了一个繁荣的高峰,同时也使“梨园”成为历史上一座著名的集音乐、舞蹈等形式的综合性“艺术学院”和规模庞大的培训演员之所。后人称戏班子为“梨园”,称戏曲演员为“梨园子弟”源出于此。当然这里所说的戏曲还不是一种独立的艺术形式,仍属于歌舞中的一种。

中国戏曲到底现身于何时呢?唐代的参军戏,北宋的杂剧也曾枝叶繁茂,硕果满地,但细看它们依然是歌舞或歌舞戏,依然不是戏曲。

那么什么是戏曲呢?王国维先生在所著《戏曲考原》中为戏曲下的定义是:“戏曲者,谓以歌舞演故事也。”具体地说就是由演员装扮人物,在一定场合当众作故事表演,并通过塑造舞台艺术形象来表达思想感情。当然,歌舞在戏曲中尤为重要,尤其是歌,常常占据主导地位。这是历代戏曲专家们对戏曲艺术的诠释。也就是说到了北宋年间,歌舞、杂剧仍不算作戏曲的主要原因可能就是缺少故事,即便有故事也是讲故事,唱故事,而不是演故事。这其中的区别应该是很大的,艺术的感染力也应该是截然不同的。

到了十二世纪,严格地说是北宋和南宋之间,到了历史上一个关键时刻。

此时北方金国完颜阿骨打的军队向南一路杀来,铁蹄很快就踏平汴梁,打到了淮河边上。而金国后面成吉思汗的马队正仰天长啸就要出发。可南方的赵家小朝廷还是在一味地和谈和谈。可以肯定地说,宋朝很快就要遭到灭顶之灾。

可这时却出现了两个不可思议的现象。面对失去的半壁江山,宋人应该是痛心疾首的,应该是群情激愤的,然而,有些人却能静下心来研究如何自省,如何做人。于是以《四书》为基础的专讲道德性命的“理学”出现了。“理学”一出现,便似一场飓风席卷全国,并以中华文化主流之势,经宋元明清四朝而不衰。

与此同时在永嘉(温州)一带的民间,出现了一种演唱形式,它以体系庞大,曲词通俗质朴为特点,用南方民间小曲,表演民间故事。戏曲史学家们稍稍一看,便认定戏曲从襁褓中走出来了,已经长大,成为一种专门的戏曲艺术,人们给它起了个地域性很强的名字——南戏。然而戏曲一出现,就一发不可收,把个中华大地弄得光彩四射,把人心弄得沸沸扬扬。戏演人生,人生如戏,戏曲很快就成为人们精神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那么戏曲为什么也在此时出现了呢?难道是上苍觉得中华文化的色彩还不够丰富?难道祖宗觉得子孙们面对灾难太紧张了,应该用一种方式告诉他们放下心来。我想来想去,觉得有一种解释——它是来平衡理学的。

试想,“理学”的基本学问是“行天理,灭人欲”。虽然理学大师朱熹的解释是:“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但如果人们把握得稍稍过了一点,把想吃饱当成欲了,那就坏了,人的正常生活就会扭曲,人的内心就会受到压抑。怎么办呢?我想上苍也一定想到了这些,他的办法是,让戏曲来平衡一下吧。后来的情形果然如此,封建礼教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而戏曲表演的内容大多是表现人性的,是和这种封建礼教对抗的。南戏中最早的剧目《董秀英花月东墙记》、《荆钗记》和后来的《西厢记》、《牡丹亭》等几十甚至上百部戏都有这种内容。戏曲把生活中永恒的真实演绎了出来,把人们内心最真实的感受倾吐了出来,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对自身的认识,在精神层面里扩大着人的生存空间,缓解着压力。

戏曲还有一个优势——不管是什么人,有没有文化,只要眼看耳听就能接受。而礼教的传播是需要识文断字的,是需要费番苦功的。传说仓颉造出字来后,“天为雨粟,鬼为夜哭,龙为潜藏”。我想戏曲出现时一定不会这样紧张,一定会是艳阳当空,有仙为舞,有凤来仪的。

到了元代,戏曲理所当然地发展起来了。

说来原因也不复杂。因为从草原杀来的蒙古统治者对汉族实行的是歧视政策,再加上科举制度的延迟恢复,一批才能不得施展的文人墨客涌进了戏曲创作行列,比如关汉卿和王实甫。另外由于蒙古统治者原是游牧部落,没有形成发达稳固的文化,作家在创作上没有太多的思想束缚和限制,比如《西厢记》,在别的朝代会被说成是淫词浪语而被封杀,可当时的统治者却完全没当回事。也许这些原因使北方的元杂剧进入了鼎盛时期。

而与此同时,南戏也进入了城市,由于汲取了元杂剧的大量营养,在南方发展成一支戏曲劲旅。到了元末,当北杂剧逐渐衰微之时,南戏产生了著名的《琵琶记》、《拜月亭》等一批对后世很有影响的作品,呈现出空前繁荣的景象。南戏最后逐渐取代了元杂剧的舞台统治地位。这时人们已把南戏称之为“传奇”了。

到了明代,传奇就是新型戏曲的名字了。为什么南戏改叫传奇了呢?细看才弄清楚,传奇在篇幅上打破了元杂剧一本四折的限制,根据剧情的需要,出现了几十折、上百折的戏,著名的《牡丹亭》就有五十五出,像现在的电视连续剧一样,一部戏能演上几天;在曲调上也更为丰富,出现了馀姚、海盐、弋阳、昆山等十数种声腔。

到了明嘉靖中叶,昆山腔开始冒尖了,因为这时出现了一个后来被称为“昆腔之祖”、“曲圣”的人。这个人叫魏良辅,是江西人。他和一些艺术家们对昆山腔进行了一次重大的革新,创建了一种号称“水磨腔”的崭新的昆腔歌唱体系,使之委婉细腻、悠远清丽。并且总结出一套演唱理论,如演唱时声要分出平上去入,字要头腹尾音均匀。在伴奏上他增添了笛、管、笙、琵等乐器,使伴奏臻于和谐完美。当然,这时的昆腔,虽然新颖,但还仅限于清唱。隆庆年间,又经梁辰鱼等人的改进,到万历初年《浣纱记》的演出,最终完成了昆曲的创造过程。前后共经历了二百几十年。

万历年间,传奇进入了发展高潮期,因为在传奇的层峦叠翠中,一座巍峨的高峰出现了,这座高峰就是汤显祖。

汤显祖(1550—1616)字义仍,号若士,江西临州人,书香世家。十四岁进学,二十一岁中举人,二十六岁已有两部诗集问世,颇有文名。按说汤显祖的仕途应该一帆风顺的,没想到他却长了一身傲骨。在人们争着抢着攀高附贵时,他竟然拒绝与当时宰相张居正之子结交,致使四次会试均落第,直至张居正死后第二年他才考取进士,时年三十四岁。按说该接受教训了吧,否,他又拒绝了宰相申时行、张四维的结纳,宁愿不考庶吉士,失掉晋升内阁大臣的机会,而要求外放。他先后任南京太常寺博士、礼部祠祭司主事等职。万历十九年,他竟然上《论辅臣科臣疏》抨击朝政,被贬到雷州半岛徐闻县做典史。万历二十一年,改调浙江遂昌任知县。一身傲骨的汤显祖在任职知县五年里,未拘捕过一名妇女,未打死过一名囚犯,春节允许犯人回家过节,元宵节带犯人观灯。万历二十六年,朝廷税监将要来遂昌搜刮扰民,为表示不满,他在北京述职后,径自罢职还乡,时年四十九岁。三年后被正式免职。家居潜心著述,直至终老。

汤显祖罢官的那一年写出了戏曲《牡丹亭》,作品立刻在民间引起了轰动效应,产生广泛影响,达到“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沈德符《顾曲杂言》)的程度,而且至今四百年来一直传唱不衰。到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又流传到国外,现已有英、法、德、日等多种译本在流行。汤显祖一生所著《牡丹亭》、《紫钗记》、《邯郸梦》、《南柯梦》,合称“临川四梦”。他对戏曲艺术,对中华民族的文化,都应该是功德无量的。

其实《牡丹亭》的故事并不复杂:福建南安太守杜宝的女儿杜丽娘,到花园游玩,梦中与书生柳梦梅幽会。梦醒后她为相思所苦,伤情而死。三年后,柳梦梅去临安应试,经过杜丽娘的墓地,拾得她的自画像,和杜丽娘的鬼魂相会,并掘墓开棺,使杜丽娘起死回生,二人结为夫妻。但杜宝不承认他们的结合,直至柳梦梅中下状元,由皇帝做主,事情才得圆满解决。

看过梗概,可能没觉得有多好,但看了剧本或演出就不一样了。

那是2007年12月17日晚,第十届中国金鸡百花电影节在苏州举行闭幕晚会暨颁奖典礼。苏州作为昆曲发源地,特安排一曲《牡丹亭·惊梦》片段。幸好电视转播了实况——虽然我早就知道这出故事,但看这出戏却是第一次。

电影节的舞台无疑是绚丽多彩的,可当杜丽娘轻移莲步,款动衣襟,从幕后飘出,舞台便顿时没了颜色。只见杜丽娘手捏一金色折扇,颊如胭脂,眼似寒星,水袖飘然,腰身慢转,一声竟如燕啭莺啼,我的心一下子被缠住了。再听,念白十分生动,听来悠远迷茫古意盎然,曲调如此柔媚叫人难不消魂。尤其杜丽娘和柳梦梅两人的对唱对舞,可谓一唱三叹,顾盼多情,无声不歌,无动不舞,凄美动人。看得现场所有人陷入一片如痴如醉的安静中,看得我灵魂飞升,心灵颤动,眼睛不知啥时出现了泪珠。难道这就是昆曲,这就是《牡丹亭》吗!

于是后来的一些时日,我从网上搜,影碟店里找,书堆里翻,专心去了解昆曲《牡丹亭》。依然是痴迷,依然是沉醉。

我反复琢磨,昆曲《牡丹亭》到底是哪些地方如此地打动人心?

首先我觉得开始的吸引,应该是昆曲的表演形式造成的,因为昆曲的表演力求温柔敦厚,表情力求细腻熨帖,唱腔力求清俏柔丽,舞姿力求圆润华美,于是听来便有来自天穹的感觉。明代的徐文长说它“流丽悠远,听之最足荡人”。白先勇先生认为,昆曲是最能表现中国传统美学抒情、写意、象征、诗化的一种艺术。

然而具体说到《牡丹亭》,我觉得那种美,首先应该是通过最美的剧文展现出来的。因为它的语言一方面保有来自口语的自然真切的本色,同时又融进了六朝词赋、唐诗、宋词典雅绮丽、含蓄蕴籍的风格。有深有浅,有浓有淡,铸造成一种富于诗的特质的戏曲艺术语言。如杜丽娘游园时唱到:“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牡丹亭·惊梦》)怎么样,汤显祖是不是把景色描绘得不能再美了?经查,“姹紫嫣红”出于杜牧《晚晴赋》“姹然如妇,嫣然如文”,姹嫣对文,始见于此。汤老用字,化旧为新,便觉神采四射。还如柳梦梅见杜丽娘时唱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幽闺自怜。”(《牡丹亭·惊梦》)文字如酒,催人甜醉。

当然有的语言也很直白,如,“芍药阑前,湖山石边。和你把领带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忍耐温存一晌眠。”(《牡丹亭·惊梦》)文字优美,谁看都懂。

而我认为《牡丹亭》最打动人的是,它把人类永恒的真实,通过杜丽娘的嘴喊出来了,喊得那么真切,喊得那么哀婉:“春啊春,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得远。俺的睡情谁见?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牡丹亭·惊梦》)

杜丽娘年方二八,是个花季般的年龄,为什么有如此的哀怨呢?有人说那是爱情,可爱情的条件是起码也得见过一面。杜丽娘被关在家里读书,三年不曾到自家的花园去过一次,不具备这个条件,哪来的爱情?有人说那就是思春、怨春了,即是杜丽娘口中的春情难遣。弗洛伊德说得干脆,说那是性压抑,对人的身心危害很大。还说人有显意识和潜意识,显意识里得不到的就要到潜意识里找,梦是潜意识的一种。果然,后来杜丽娘在花园里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果真找到了情人,她难以排遣的春闷和满腹的幽怨,及内心深处对青春春情的渴望,毫无掩饰地全盘托出。在梦中她和情人相爱而且幽会——她人性的欲望得到了无遮无拦的自由奔泻,心灵的快感难以名状。

然而这毕竟是梦,梦醒后她的渴望加剧,她不甘地偷偷去寻梦。于是她在爱情的徒然渴望中受到了绝望的煎熬,生命在荒原上枯萎了。后来杜丽娘为思念梦中的爱而死。用弗洛伊德的观点说是被压抑而死。

可能有人会问,明代的礼教真这么严酷吗?应该说是有根据的,明代著名理学大师王阳明,他心学的一个观点是“破心中贼”。就是把心中的欲望当成贼了,对贼当然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打压,打压的直接受害者往往是妇女。据《明史·烈女传序》记载,明代妇女因节烈殉死而“著于实录及郡邑志者,不下万余人”。《明史》上记载的节妇、烈女人数,超过以往任何一代正史。当然明代的后期又很松缓,出现了那么多的艳情小说,这也可能是打压的结果。但《牡丹亭》的问世的确引起很大影响,尤其引起了青年女子的共鸣。相传娄江十七岁女子俞二娘,读了这个剧本不胜伤感,愤惋而死(《柳亭诗话》)。又有扬州女子金凤钿,读此剧后竟写信给汤显祖,愿以身相许。因书信传递太迟,一时不见回音,待汤显祖赶到时,此女已死去(《三借庐笔谈》)。又有女子冯小青,看《牡丹亭》后写下这样的诗句:“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牡丹亭》前言)可见艺术感染力之大。

《牡丹亭》的魅力,还来源于汤显祖对于“情”的肯定。一个为情香消玉碎,丢掉了性命;一个苦恋画中仙,愁苦无边。是“情”的力量,让杜丽娘死去,又让她活过来,这一死一活还真是令人震撼。这生生死死无怨无悔的爱情,透过那圆润优美的唱段,一点一点地演绎出来,使这个幽奇绚丽的爱情故事,从古到今,倾倒众生,也把昆曲艺术推向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绝顶。同时《牡丹亭》得到了“昆曲之母”的美称。

《牡丹亭》产生的巨大影响,说明汤显祖真正捅到了人类的痛处。人们到底应该如何对待自己心中的焦渴和心灵的激情?可能人类从没停止过对它的探讨,包括远古那些大师先哲们。但近几百年,礼教是占了上风的,就是现在这个问题也没能得到很好的解决。然而汤显祖竟然能用那么美的方式,把它说得直接、形象、具体,显示了他的艺术魅力和品格魅力。《牡丹亭》也因此而美丽。

到了明末清初,传奇改叫昆曲了。到了十七、十八世纪,昆曲进入了它的全盛时期,标志是,在这二百年里昆曲引起了广泛的不可思议的社会痴迷。

根据明代文学家袁宏道、张岱记载,每年中秋,苏州百姓倾城而出,浩浩荡荡来到七里外的虎丘山,席地而坐,摆上酒席,先是上百处击鼓吹乐,千百人齐唱,再后进行比赛,不久,明月当空,手舞足蹈者只有数十人了,再比,和着节拍的只有三四人了,最后“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袁宏道《虎丘记》)。更深后,人们开始到湖上玩耍,每条船上都有人在唱,“声出如丝,裂石穿云,串度抑扬,一字一刻。听者寻入针芥,心血为枯,不敢击节,惟有点头”(张岱《虎丘中秋夜》)。清代李渔也记述说,赛曲过程中万众极其投入,声声喝彩把演唱者情绪激扬得无以复加:“一赞一回好,一字一声血,几令善歌人,唱杀虎丘月。”(李渔《虎丘千人石上听曲》)

如此铺天盖地般的痴迷,延续了二百年,在世界戏曲史上很难找到,在中国戏曲史上也只有昆曲。现代人除了震惊别无选择。

当然说明昆曲达到全盛的还有上百部昆曲的上演,使昆曲的舞台出现了“姹紫嫣红”的局面。其中《牡丹亭》、《长生殿》、《清宗谱》和《桃花扇》成为昆曲艺术的高峰,是整个中国戏曲艺术史上的第一流瑰宝,至今还闪耀着光芒。

上山到了顶峰,该咋办了?按理该走下坡路了。果然,进入十九世纪,昆曲无可奈何地衰落了。究其原因有很多,我觉得主要的原因是,十九世纪对中国来说是个多灾多难的世纪,是个疾风暴雨的世纪。而昆曲已被康乾盛世打造成一朵娇艳精美的花。它变得太娇贵柔弱了,只适于在盛世里生长,社会变了,它却难于随俗,难于变通,遇到风雨便会被击垮,何况是暴风雨呢。

昆曲衰落了,它变成了百戏之魂,在后来所有的地方戏中都能找到昆曲的影子,它们都从昆曲中汲取了营养。昆曲衰落了,但不会被击死,因为它的根系太长了,从洪武初年传奇中的昆山腔开始算,已六百多年了,它的根系又太深了,深得“士著流寓、士夫眷属、女乐声伎、曲中名妓戏婆、民间少妇好女……”(张岱《虎丘中秋夜》)的喜好。如此长和如此深的根系,怎么会轻易地消亡呢。

果然,到了二十世纪,昆曲开始复苏了。一九二一年一个叫穆藕初的实业家办了个昆剧传习所,据说这个传习所很重要,如果没有它,昆曲可能真的就没了。一九三六年据说也普及一次,但经过后来的战争,到一九四九年,全国已没有昆曲剧团了。一九五六年浙江昆剧团在北京演出昆曲《十五贯》,引起轰动。一九五九年十月六日在北京长安大戏院,向国庆十周年献礼,演出了由华粹深先生改编的昆曲《牡丹亭》。一九六一年北京演出昆曲《李慧娘》再次引起轰动。

然而昆曲真正意义上的复苏应该是二十一世纪初,这真是个春光明媚的世纪初。2001年5月18日,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名为“人类口述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称号。这个命名很重要,立刻使全世界尤其是中国的年轻人开始知道了昆曲这个名字,并掂出了它的分量。

接着,2003年,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之子,台湾作家白先勇担起了策划、改编、执导《牡丹亭》的重任。一九四五年八岁的白先勇,在北京看了梅兰芳演出的昆曲《牡丹亭》,那种美的感觉伴他一生,他不相信美的东西今天的年轻人不爱。于是他和一批专家按照只删不改的原则,将汤显祖五十五折,压缩成可供舞台演出的二十七折,上中下三本,每本三小时,分三场演完。这是里程碑式的改编,白先勇把《牡丹亭》提炼得脉络清晰流畅,故事丰满起伏,更加精简和富有趣味。这就是青春版《牡丹亭》。白先勇说,《牡丹亭》的改编四百年来从来没有停止过,而每一次改编,不妨视为一次寻找青春的过程。他说,四百年“姹紫嫣红牡丹亭”实是“四百年青春梦”。

为了使青年人找到青春梦,他们用美人、美饰、美装、美景,青春演员,演青春戏,让青春人看。他们在苏州昆剧院像选美一样选演员,像训练芭蕾演员一样进行形体训练。对青年演员请大师级专家调教。经过一年的艰苦排练,昆曲《牡丹亭》,这个四百多岁的珠围翠绕、典雅优美的明代美人,终于投来她最美的羞涩的一笑,再看台下,已是泪水涟涟,《牡丹亭》的魅力怦然而出。

再后来的演出那就是轰动了。在台湾、香港、北京及十几所大学的演出都是场场爆满,一票难求。有的学生说这么美的东西,原先怎么就不知道呢,这么美的东西怎么能不看呢。

以二十一世纪的审美观,青春版《牡丹亭》得到了认可,这是昆曲的幸事。听说国家正在建“昆曲博物馆”,中国艺术研究院在编《昆曲大典》,这是民族的幸事。2006年5月20日,昆曲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更是国家的幸事。

这时我不禁要问,昆曲这朵娇艳精美的花,为什么会在此时复苏呢?我只能说它又遇到了盛世,盛世复苏了昆曲,昆曲证明了盛世。昆曲应是盛世之曲。

责任编辑 牛健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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