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精神山水
《造房子》 王 澍著
湖南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
我大约花掉整头整脑一天时间读完《造房子》,其间情不自禁写过一段话—或是久居杭州之故,也可能是天性使然,王澍笔下总有旧情怀流溢,是之于文人画的山水情怀。过从甚密的又有同城近人林海钟、吴敢和京城老友张永和。有私心钟爱的文徵明、范宽、南宋李唐、五代的董源……加以每年必访的苏州园林,慢功出的全是细活(特别知名的不过是中国美院象山校区、宁波博物馆、杭州中山路改造以及2006威尼斯双年展上的瓦园)。王先生有他的哲学观。以建筑立身处世,没理论似乎也真不行。
论及中国近代建筑史,绕不开四个奠基者。北梁(思成)南杨(廷宝)更为人熟知一些,都是开宗立派的泰斗。梁为任公之后以外又兼具林徽因的一段婚姻,简直有些夫因妇贵,名以之显,亦因之累。
刘敦桢以及童寯就显得低调不少,尤其童寯,名字就吃亏不少似的,既难认,也不易写。在王澍这里,倒是童先生更像先驱,想来也是性情相投,都对园子有大挚爱。全书十八万字,反复提及的总是童先生的《江南园林志》。而更为钦服的实在却是:四人之中,童先生是唯一无任何官职,在公共场合露面最少的一位,但他却可能是我这样的后学印象最深刻的一位,不仅因为学问,更在于其身上那种中国传统文士的风骨和情趣。
那会儿未知可有建筑一说(纵然有,大抵也是日语引入),见到较多的却是“营造”二字,都是两个单字,穷究下去,光是字面意思,已然境界有別。建类同于筑,一个造字应可概括,倒是“营”字大有来头,带着思考和谋断。这样的意思去看营造学社就比较通透一些,换成建筑,立时失色不少。王先生的书并非一气呵成,新旧文杂陈,其间风骨和情趣则是贯彻始终。他亦有过长达十年的“失业”时光,非不能为,实不屑为,他是被订单制下的好大喜功伤透心了,和没有想透彻大约也有一定关系。
他需要厘清人与自然的尺度,于是在明清之前的枯笔画中找到佐证,明白大小的关系实质也是哲学,至少是中国所以成其为中国的哲学根源。又需要洞察减省与繁复的重生和对立,就施行躬身实践的不二法门,删繁就简,从字面意义上上升到形体物理上,懂得古为今用今亦为古的真章。这时候他终于舍弃掉建筑一词,全身心拥抱他的营造,继而雄心勃勃启动复兴大业。
但亦还是谨小慎微,处处含着敬意,对山的、水的,甚而对既成事实的违建,一样可以看到既成的道理—非专业的人,把建筑作为一种生存活动,直接参与到建造行为当中,这是非常有人性光辉的东西。能作如斯思考的倒也不是没有人在,能从这等角度洞察人性的建筑师就实在凤毛麟角了。这角度甚至比推倒重来的阳具式建筑更具现实意义。
一定意义上来看,王澍应该是反柯布西耶,更反包豪斯的,亦非他刻意去特立独行,根子上他也还是从西方建筑史的养分中滋养而成,只是行进之中适当的疏离使他终于发展出一套迥异西方的建筑学。或许它们本身就在那里,我们视而不见,王先生倒是火眼金睛,照单全收。
如果用主观的两分法,这世界也无非两类建筑师,用心的以及无所用心的。无所用心也不代表苟活,这样一个卑鄙龌龊的时代,简直可以活得更好,订单不断,粉饰依旧。修出来不偏不斜不塌不倒就万事OK,佣金照拿,没必要自己给自己添堵。一当用心则处处掣肘,时间和力气都受限制—二○○六年威尼斯十三天建成瓦园,我们将六万片瓦一片片铺上去,是不可思议的工程,这时候不是说灵感,实际上完全是体力劳动了。我的脚上起了四层泡,一层破了再起一层—要称心如意,你总免不掉脱一层皮。
这也没什么,脱胎换骨总是人所乐见的,你总在一种谈不上创生的情形下耗费一生,即便家财万贯,恐怕也寡然无味。这还不仅仅是一个营造学问题,音乐、绘画、舞蹈、文学……举凡艺术莫不仿佛,它们体裁有别,内核则如出一辙,基本上是同一个序列。
打通边界一直是诸般艺术谋求的极致,《造房子》里看得到王澍的打通,他哪里只是在絮叨建筑呢,本国先贤不论,他甚至谈得更多的倒是罗兰·巴特(生活是琐碎的,永远是琐碎的,但它居然把我的全部语言都吸附进去),是罗伯·格里耶(世界既不是有意义的,也不是荒谬的,它存在着,如此而已),以及大卫·霍克尼。三个人里头两个倒是以文字立世的,霍克尼也只是画家,没关系,他在霍克尼所有画作焕发出来的一种难以言喻的纯真中参透到:一片好的园子,好的建筑,首先就是一种观照事物的情趣,一种能在意料不到之处看到自然的“道理”的轻快视野。说王澍高人一等都显得唐突了,事实上他只是隐身山河湖海之中,找到了古今接续的人生通途。
理论上来讲,所有的建筑都该是反抒情,更加抗拒“形容词”的,不需要“用漂亮的形式把某物指出”。过于抒情了会导致基础的轻浮,美轮美奂都不过是皮相,要紧的还是内里的力,它可以是外向的,也可以是内向的,但和时代叙事最好还是疏远一些,唯其疏远,能免绑架之祸,也才有真正的自得可言。
任何物事,对错难断,存在即有道理,现代建筑敞亮是众所欲求的常识,霞光亦需暗黑对仗,否则安藤忠雄的光之教堂也成立不了。玻璃是好东西,过分了,一样是污染。王先生有他的理论,“暗一点的光线是会让人想事情的”,看到这样的认知,真好像醍醐灌顶,才总算明白文人画的精髓,山水总是缥缈难定,原来也不是画不出油画的光明,实在倒是存心营造的一种向度,要在暗色中传递状若梦境的凄迷。历史渐远,时光沉淀,旧纸张恰如旧宅的构建物,岁月洗礼之下,有了呼吸。
这书又录不少建筑照片,也有生活照,看到真颜,王先生却也是个胖子,这胖怕是后天生成,人生天地总有变化,一思考,变化更大。对我这样大而化之的读者,最好读的却是自序和尾声,自序里的王澍是一个刺儿头,笑傲于东南大学建筑系,一九八七年二十四岁,是一个“血气方刚目中无人”当仁不让的愤青,写论文题目都是“当代中国建筑学的危机”,纯粹以批判家的姿态纵横系中。但他先人一步,批判之后会想:批判完了我们做什么?
迄今的三十年间,他的一切努力似乎都在尝试回答。至于《造房子》,更像一份脚注,于成绩无夸饰,于思考亦无强词夺理。后记里条目似的“那一天”散淡记下他零落各地的三十一天,长短不一,长不过一页,短仅只一行,却也皆是躬耕的每一日,形若草草,余味绵绵。在在看得出先生是一个志在复兴之人,这复兴也是从批判折身而返,顿悟了似的,明白精神山水到底谈的还是精神,一个人盈尺可居,素朴为家,真懂得了,也可以在自省之中捷达生命的无限丰沛。
二○一七年一月十一日
推荐访问: 复兴 山水 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