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跃进
一
大跃进是一个人的名字。
大跃进这个人现在就站在我的面前。我从取景框里看着他,却无法按下照相机的快门。他松松垮垮的身子歪斜地站着,一张嘴咧歪多大,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两只手搓来搓去,一会拢背在身后,一会摆放在胸前,不知该搁在什么地方好。更主要的是,他的脖子甩来甩去的不能稳定,像是长着一副蛇脖子。十年不见,他老多了——弯佝的腰身、稀白的头发、额头上一浪一叠的皱纹,只是一副神态还是老样子——喜欢说话,喜欢走动,喜欢甩头。爱甩头是他自己都不能控制的一种病态。爱走动,爱说话,是不是他的一种病态,我就不知道了。
我说,你站好,我照了。
他说,我站好了,你照吧。
大跃进家住在陶瓷厂东门。一大早我背着照相机去那里找他的时候,能不能找见他,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毕竟十年没见,不知道他还住不住在原先的地方,甚至都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还活着。不用说,大跃进是一九五八年大跃进那一年出生的,起名叫大跃进就是为了纪念那个特殊的年份,屈指算来今年不过五十来岁。可在我的印象中他早已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了。为什么会有这种错乱的印象,我自个也说不清楚。我下车直接穿过厂区,去厂东门查找大跃进。厂区哪里还有一点工厂的样子,昔日厂大门的地方,盖起住宅小区的大门,昔日厂房的地方,盖起一幢幢住宅大楼。要说还有什么与记忆能够关联上,那就是昔日厂区主干道两侧的两排雪松还保留着。可能是施工影响了雪松的根系,昔日雪松精神挺拔得像一个个健壮的小伙子,现在变成一个个蓬头垢面的老妇人。一棵棵雪松绿着是绿着,却绿得病恹恹的半死不活。厂东门一律是红砖红瓦的瓦房,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建造,经过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早是一排排破烂不堪的危房。墙体是砖块立起来砌的斗墙。斗墙空心,更容易裂缝。十年前,陶瓷厂还存在的时候,就在这些砖瓦房的后墙根垒砌一排排墙垛做支撑。有一次大雨天,一户人家倒塌半间瓦房砸伤一个孩子,厂里动员住在里边的人家,暂时去厂房里躲避一下。厂东门少说有三百户,上千口人。这么多人黑压压地拥挤在厂房里,连生产都停下来。就是这场大雨过后,厂里出面加固危房,一排排后墙垒砌起支撑的墙垛。一转眼十年过去,大多数人家还住在这里,只是红砖瓦房存在的很少了,大部分扒倒重盖,有平房,有楼房,高矮不一,新旧不一,前后相错,凌乱不堪。我凭借记忆哪里还能找到谁家对谁家?
好在有人记得我。当年我在厂宣传部工作,经常背着照相机在厂东门瞎转悠。小部分是为了抓拍新闻图片,大部分是为了摄影爱好。一位姓耿的师傅跟我打招呼说,呀,呀,呀,这不是曹干事吗?耿师傅原先是陶瓷厂的窑炉工。有一年夏伏天,市报社举办"战高温夺高产"新闻征文比赛,我去采访过他。我写的征文题目就是《高温下的窑炉工——耿师傅》。厂里烧制产品的隧道窑有七十多米长,窑内温度高达一千多度。一个窑炉工整天守着窑炉,一份高温酷暑是可想而知的。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窑炉近旁挂着一排烘烤着的鲫鱼壳子。耿师傅休班逮鱼,特意拿来烘干。夏伏天,大太阳,几条小鱼扔在家里不就晒干啦?耿师傅摇头说,伏天晒不干鱼,不管怎样腌制晾晒都会生蛆烂掉。看来我还是缺乏这方面的生活经验。耿师傅说他逮鱼不是为了逮鱼,是为了保命。我听不懂。耿师傅解释说,他命里缺水,整天跟窑炉打交道,不去水塘边沾沾水,性命难保。陶瓷是个古老行业,一代代烧窑工都有许多外人不晓的规矩。耿师傅十年前就退休。我问耿师傅现在还逮不逮鱼?耿师傅说,我在塌陷塘里养鱼,晌午就在我家吃鱼。厂东门的东边有不少煤矿挖出来的塌陷塘。早年耿师傅逮鱼就是去那里。我说,好!晌午就在你家吃鱼。
大跃进是耿师傅去他家喊来的。我没说出找大跃进的真实目的,只是说有一位朋友委托我过来看一看大跃进。耿师傅说你真是来巧了,要是前两天大跃进还不在家呢。大跃进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姐妹,会去哪里呢?耿师傅说,厂里出面送他去敬老院,他在那里待不习惯,隔上一段时间就要跑回头过一过。陶瓷厂破产,现在只剩下一个留守处,管一管厂子破产遗留下来的一大堆琐碎事。耿师傅说的厂里,就是留守处。那一年陶瓷厂破产,市里特批一个提前退休的名额给大跃进。要不然,大跃进无亲无故,又缺少经济来源,怎么生存呢?敬老院里的孤寡老人最起码七十多岁。没有这么大年岁,就不能算丧失自己照顾自己的能力。大跃进五十多岁能进敬老院,肯定也是特别照顾的。大跃进毕竟不是一般的人物呀。
大跃进跟随耿师傅走过来,一把握住我的手问,曹干事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大跃进一样记得我。我说,刚到。大跃进喜欢跟别人握手,又握不好手,抓住谁的手都是一阵乱摆乱晃,跟他的脖子差不多。说起来,大跃进还是一个会赶时尚的人。有一年,他在厂办公大楼前面看见厂领导跟市里来的几个人一边握手一边说“你好、你好、你好”,就学会了。我问,你现在跟我握手怎么不说你好、你好、你好呢?大跃进说,我俩认得不用说你好,跟不认得的人握手不说你好,人家会说你不懂得礼貌。十年过去,他对握手有了新的理解与认识。我说,那我俩就不用说你好、你好、你好。大跃进说,一个人要是不懂礼貌,都没人想跟他握手。
我拿出照相机,给大跃进照相,这才是我此行的本意。大跃进埋怨我说,你照相怎么不早说呢?大跃进的一些想法,大多数的时候别人是摸不透的。要是候他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再按照他的思维想一想,又是很有道理的。我问,照相早说晚说有什么差别呢?大跃进说,最起码我要洗一洗脸,梳一梳头,换一身干净衣裳吧。是初秋天,大跃进上身穿一件皱巴巴的老头衫,下身穿一件皱巴巴的大裤衩。这副模样照出照片是不怎么好看。我说,那你就回家洗一洗脸,梳一梳头,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大跃进磨磨唧唧不走,两只眼睛一晃一闪地看着耿师傅。我看不明白大跃进的神态,耿师傅能看懂。耿师傅问,你家水龙头不会坏掉洗不成脸吧,你家的梳子不会丢掉梳不成头吧?大跃进不好意思地说,我衣裳放在敬老院里一件没有带回来。耿师傅说,你是想穿我的?大跃进说,照一下相又穿不烂。
耿师傅拿出一件白色衬衫,一条灰色裤子。大跃进没有耿师傅的身架子大,衣服穿身上空啷空啷的。耿师傅说,曹干事现在是作家,赶明把你的照片登在他的书上。大跃进很内行地说,发在网络上看的人更多。我问,你上过网吗?大跃进说,上过,我在敬老院天天上网。我说,你们敬老院条件真不错,还有上网的电脑呢。大跃进两手猛然往外一划拉,大声地说,我们敬老院里的电脑有这么大。耿师傅说,你说的八成是电视机,不是电脑。大跃进的一张脸红起来,瓮声瓮气地说,不信,你去我们敬老院看一看就知道了。我拉弯子说,大跃进能知道上网就算不错了,许多人还不知道上网是个什么东西呢。大跃进态度诚恳地说,我在土坝街上过网,这下曹干事你相信了吧?土坝街在陶瓷厂附近,是一条菜市街。大跃进不会烧锅做饭,要是不去敬老院,一天三顿饭就在土坝街上买着吃。土坝街上有网吧,大跃进恐怕在那里上过网、打过游戏机。我点头说,我相信。
“咔嚓”一声,我按下快门。不用回放,我也知道拍下来的是一张怎样的影像。
二
我去陶瓷厂找大跃进,是源于一家网站。这家网站的域名就叫大跃进。里边有一个板块叫放卫星。罗列上千起大跃进那一年全国各地放卫星的事件。比如,全国哪个县哪个人民公社最早放卫星说,亩产稻子十万斤;全国哪个省哪个地方最早放卫星说,一炉炼出钢铁一万吨。林林总总,各色各样。半个多世纪过去,现如今再看这些事,既荒诞又可笑。不过这种笑里又包含着悲凉与辛酸。许多历史事件都这样,事后看很荒诞很可笑,要是放置在当时却是极其严肃的认真的。能看出当年国人的极端热情与非凡想象,能看出当年国人的愚昧无知与一哄而上……其中有些事件还配有照片或漫画。亩产十万斤稻子的漫画上,稻子的颗粒画成南瓜的形状。南瓜欲盖弥彰地开口说,我们是稻谷,不是南瓜。一炉炼出一万吨钢铁的漫画上,土高炉就像一台炸米花机,“砰”的一声巨响,一万吨钢铁爆米花般的从土高炉里炸出来。放卫星上的所有事件,都是网民自发提供的,但有一个原则就是要保证事件的真实性。也就是说,这件事必须是大跃进那年确实发生过的,不是现在凭空捏造的。一件当年虚构的事件,在今天看来就是真实的,就具有历史的价值,似乎又是历史的另一面诡异之处。网站怎么保证这些事件的真实性呢?交给广大的网民去甄别。历史上发生过的事件总能在历史中留下痕迹,总能在人们的头脑中留下记忆——这就是甄别的依据与可能。其中有一件事就牵涉到我们市陶瓷厂。更具体地说,是牵涉到大跃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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