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城铜匠
杨晋林,1967年生,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传记小说《续西峰》,作品曾获《黄河》杂志社2008年度优秀小说奖,《黄河》第二届散文奖,首届孙犁文学散文奖一等奖等。
山之右,河之阳,是潞城自然而然的本源,山为太行,河为黄河,都属狂野、霸气的禀性。但细说起潞城,太行与黄河似乎又远了点,大了点,有了攀比之嫌,不如就说眼前,就说当下。当然,我们也不必说被称作浊漳河的潞水吧,不说潞水河畔振翼欲飞的原起寺吧,不说鸟瞰潞水的李庄既有通灵的文庙又有忠义气节的关帝庙吧,还有西流村唢呐笙箫吹拉弹奏了几百年的乐户,还有潞河村合义班、微子镇新义班、李家庄福义班咿咿呀呀闹闹喳喳粉墨登台水袖乱舞的上党落子吧,我们只说潞城的铜器。
我们之所以说起潞城的铜器,是因了潞城铜器的闻名遐迩,无论崇道村,还是三井村,无论黄池村,还是东邑村,潞城乡村的名字被历代铜匠用扁担挑向远方,从而在三晋大地上广泛传播,甚至连帝都市民也耳熟能详。也可以这么说,昨天的潞城就是被一些游走四方的铜匠叮叮当当敲打出来的,然后进行独具匠心的修饰,鎏了金,錾了花,雕凿了精细的纹饰,并经过岁月打磨,成为历史的经典。
至今,那些如同珍珠般散落在全国各地的晋商会馆里,都不乏潞城商人的影子,最著名的要数明末清初潞城铜匠在京城广渠门兴隆街捐资修建的潞郡会馆,不仅让潞商这个名词从历史教科书中血肉丰满地走出来,而且令后人深刻体悟到潞城铜匠卓尔不群的技艺和筚路褴褛的创业艰难。
在潞城,一把八仙壶,一只铜火锅,甚至一口宣德年间的铜熏炉曾像自家菜地里的茄子、豆角一样被潞城铜匠排列在作坊前,一番你来我往的讨价还价后,以双方都容易接受的价格拍板成交。今天看来,那些精美的铜器任意一件都价值不菲,但在昨天的潞城,这样的铜器装饰着寻常人家的寻常生活,男人桌上注满唐宫悦酒的铜酒壶,妇人怀里搂抱着的暖手炉,沾满脂粉气斜倚在梳妆台上的凤纽铜镜,仿佛是潞城一些饱经沧桑的老者,正用情真意切的方言讲述潞城铜器非一般的神韵和遥不可及的渊源。
铜崇道,铁贾村,珍珠玛瑙翟店村,糠打一座城五里厚,还有二十四里焉有桥……
这是一句潞城民谚,民谚开头称道的即是崇道村的铜匠。崇道村的铜匠在潞城人眼里并不算手艺最精的,但别驾在潞城的李隆基或是八百年后的明武宗,还是在听到这样的民谚后打心底里为潞城的丰饶富足感到高兴,并有了一探究竟的想法。年轻时的李隆基因为近水楼台的缘故,很快就寻访到素有“三台镇其北,龙岗伏其南”的崇道村,并且对铜崇道的称谓有了恰如其分的解读;而那个习惯了风花雪月的明武宗朱厚照却没有李隆基这样幸运,由于路途迢迢,途经邯郸时又险些被刺客得手,经历一场虚惊后只好摆驾回宫了,未能亲眼见识一番“铜崇道,铁贾村,珍珠玛瑙翟店村”的真正蕴含,成为明武宗难以释怀的遗憾。当然,天子帝王的想法或许与一介草民的想法不尽相同,但潞城铜匠的声望是确凿的,在飘逸的唐诗里,在婉约的宋词里,在环环相扣的明朝话本里,潞城是铜铸的潞城,潞水是翻着青铜浪花的潞水。
潞水河边有个潞河村,村民李三珍在村西北的丘岭台地上打井时意外掘出一座古墓。据专家考证,墓主人应该是两千多年前的一位诸侯。诸侯墓并不孤单,在它旁边还有一些墓群花环般簇拥,于是一些珍奇的铜鼎、铜豆、铜壶、铜鉴、铜鬲、铜甬钟之类的青铜器物从幽暗密闭的土坑竖穴墓中被清理出来,堂而皇之进驻了国家级的博物馆。说起来,这些叮当作响的铜质器物有比同时期那个周游列国四处采风的孔子采编的《诗经》更富有质感和内涵,也让那句从时光的长河里打捞上岸的民谚,忽然失去了光泽。原来在唐朝之前,在秦汉之前,铜匠就已经在古老而年轻的潞城(那时应该叫潞州吧)土地上铸造青铜了。他们赤裸着臂膀,在炭火通红的竖炉边冶炼红铜,并在红铜的溶液里掺入锡和铅,经一番急火锤炼后,青灰色的青铜便出炉了,然后以“六分其金而锡居其一”铸造钟鼎,以“五分其金而锡居其一”铸造斧斤,又以“四分其金而锡居其一”铸造戈戟……在两千多年前的潞水河畔,这样的炼铜竖炉,这样的铸铜泥范,这样精美绝伦的透雕云纹铜器几乎随处可见,潞城的古人“冶石为器,千炉齐设”,叮叮当当敲打着潞城的土地,敲打着华夏民族的青铜文明。
沿着跌宕起伏的潞水(或浊漳河)行走,似乎脚下每一块鹅卵石都有了铜簋、铜簠、铜盨、铜觥的模样,而岸上错落有致的村舍民居乃至山峦树木都有了铜甗、铜斝、铜彝、铜鎛的形状,泠泠有声的河水以及树梢上婉转啁啾的鸟鸣都有了铜钟、铜鼓、铜戈、铜剑的旋律音响,我们感受着青铜时代最童真最纯粹的山野气息,然后看到高冠博带的微子乘坐铜辕铜毂的小轩车一路顺河走来,嘴里吟唱着类似“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那样悠哉游哉的古歌,一边叹息纣王的无道,一边又感慨潞水河畔的风光旖旎;接着箕子也来了,箕子胯下的坐骑披挂着青铜铸就的马鞍马鞯马镫,但行色匆匆的箕子神情却有些恍惚,有些落寞,远没有微子那样洒脱,他看到微子国倾塌的宫墙就想哭,看到潞水河畔良莠不齐的禾黍也想哭,他的歌声里浸透着对家国陨落的浓浓忧伤——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僮兮,不与我好兮!
当微子的小轩车走远后,箕子的马匹也渐行渐远,后来还有潞子国的婴儿国君也住进了封土堆,这些从潞城乡间的阡陌上经过的古人,离我们越来越远,但他们不经意间留下的青铜器物却在这一片遍植参差荇菜的河谷之间,为我们树起一座座标榜潞城铜匠千古风范的无字丰碑。
就这样,我们间隔了千载光阴,凝望着悬挂在半山腰上的潞水河畔人家,他们一方面恪守着世代相袭的古制,忠义而不失睿智,一方面在单调的榔头与铜皮敲击的律动里延续着铜匠的手艺。可以想象,微子时期的潞城铜匠,或者婴儿国君时期的潞城铜匠,他们在简陋的作坊里冶炼质地上好的青铜,打制样式精美经久耐用的青铜器皿,当作坊里的铜勺、铜铲、铜壶、铜脸盆堆积如山时,就需要挑着担子,或推着独轮车去他乡出售。这些肩挑铜器物沿路叫卖的铜匠应该说是最早的潞商了。他们顺着潞水高低起伏的河道,向东穿越太行山进入邢国或卫国的领地,向南跨过湍急的黄河进入麦浪滚滚的成周洛邑,向北深入晋国,远涉荒凉的娄烦……他们不停地行走,不停地沿路推销那些已经成型的并且配有兽面纹、环带纹、垂鳞纹、凤鸟纹、瓦纹等纷繁复杂的纹饰的青铜器皿。在推销产品的同时,又要摆摊招揽修补铜器的活儿,食器酒器、锣铙唢呐、摆设挂件、宴飨礼器,只要是铜做的,只要与铜能沾上边儿的,巧手的铜匠都可以变废为宝,化腐朽为神奇。在他们身边,不外乎有这几样工具——榔头、铁砧、錾子和风箱,他们借助独特的铸造技艺点缀着历史纵深的文化属性,关乎那时最鲜艳的风物,关乎那时最单纯的人情,关乎那时最直接的习俗,也关乎那时最简约的行为规范,乃至那时人们日常最质朴的生活方式。
这一只收藏于山西省博物馆的青铜四兽承托方盘,是潞河村古墓出土的文物,它的形状酷似故宫博物院的龟鱼纹方盘,均为长方体形,口沿外翻,饰夔龙纹,浅腹,平底,四兽承托状,底部铸有四兽形足。这样的青铜瑰宝即使放在全国范围来讲也属凤毛麟角。它流畅的器形线条,敦实的器物结构,精美的纹饰塑造,一再让我们对潞城铜匠产生更加宽泛的联想。
千百年来,潞水并未停止昼夜不息的奔波与漂泊,它恒定地泛着青铜色的浪花,从殷商时期一直流淌至今,声息交叠,气韵相合,河水有枯有盈,色泽却亘古不变。应该说,整个潞城是被无数心灵手巧的铜匠绑在高绾裤脚的泥腿上,挑在补丁摞补丁的肩膀上不停地跋涉与行走,以至于大河上下,大江南北的城市乡村都留下了相关潞城和潞水的记忆,这样的记忆镌刻在了那些方鼎的铭文上,那些瓠形提梁壶的铜壶底上,那些三足鼎立的青铜酒爵上……人们在节日祭祀、征伐壮行、宴请宾客的时候,就很容易想起浪花滞重的潞水河畔的古潞城,想起潞水河畔不停行走的铜匠们。
三井村听不到潞水拍打堤岸的喧哗,但三井村的铜匠同样是沿着潞水的河岸一步一步走出潞城,走出山西的。
我们无法想象数百年前的三井村或是三井周边的任意一个村庄(比方称作蝗皇岗八大社的贾村、崇道村、南舍、北舍等等)是怎样的古拙、清幽、淡泊、雅致。一座座砖砌的老墙挺起三脊六兽的瓦屋,外墙用白灰抹面,内墙也用白灰抹面,一些类似蝗皇庙、碧霞宫、白衣堂、师祖庙的宗教庙廊夹杂在错错落落的民宅之间,被厚实的人间烟火慢条斯理熏烤着。每一年都有赛社的风俗在这些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村庄里隆重演绎,人们热热闹闹地迎神,恭恭敬敬地送神,把心底对富庶生活的渴望与对神明的敬仰,浓缩在伐鼓、出寝、盥漱、供盏等繁琐的属于《礼记·内则》的赛社流程里……每一道程序都极其规范,极其严谨,也极其庄重。有专门的主礼,读文念表,上下通神,也有专门的供奉神位的亭士,口含“禁口花”,诚惶诚恐地替冥冥中的神灵洗脸、梳头和擦粉……赛社结束后,村庄再度恢复宁静,该出门的还要出门,该留守家园的继续留守家园,不宽的街道顿时显得宽敞了许多,时断时续的行人多是些收购铜器的贩子或上了年纪的老人,年轻力壮的都在外地打拼,他们的职业有一个共同的名称——铜匠。
其实几百年后的三井村同样被一些空巢老人厮守着,厮守着一片祖传的家业,厮守着三井古人魂魄不散的铜匠梦。只是现在的年轻人所从事的事业与祖宗的手艺毫不相干,他们像浮萍一样随水漂流,有跳跃着奔向大海的,也有依附在河汊里庸庸碌碌的,在这样的浮萍下面不再潜伏有青铜色的暗流和漩涡,于是我们愈加怀念百余年前甚或几百年前的三井村。那时的三井有许多忙忙碌碌叮当聒噪的铜铺或铜锡铺,这一家铜铺的东山墙或许就是另一家铜铺的西山墙,门口无一例外高挑着标有不同字号的幌子,牛记铜铺、陈记铜铺,还有刘记周记铜铺……更有把字号刻在牌匾上的,蓝底儿铜字或是黑底儿铜字,书写匾额的秀才也一定是铜匠的后裔了,落笔雄健奇崛,着墨处尽显青铜的圆融与大气。
自古三井并非潞城的商业中心,每一家铜铺前也未必天天是顾客盈门,他们大多把更大的生意做在了州府,做在了京城。
说起京城来,似乎离三井村远了,远到遥不可及。但每至年关,那些在紫禁城外做铜匠生意的男人会乘车坐轿骑马骑驴,从繁华的都市匆匆忙忙往小桥流水的潞城乡下赶,三井、东邑、黄池、会山底,连同日显老态的崇道村,都是这些连掌纹的缝隙里都嵌满铜屑的游子的故园,故园像一块吸力非凡的磁铁,牢牢吸附着铜匠孤独的灵魂。
于是,我们趁潞水尚未封冻,顺水而下,去京城看一看,看一看百余年前建在老北京前门楼子的“合义号”铜锡店,看一看安定门外的“泰山号”铜铺店,或者往前再走一程,去乾隆年间看一看安定门外的“泰德号”牛氏铜铺。
安定门是老北京内城的北门,与德胜门处于同一条线上,早年的安定门除了走兵车,还要走粪车。我们无需探究它何以要走兵车,何以要走粪车吧,反正这样一道城门是经历过许多事儿的,大事,小事,高兴事,闹心事,很杂,也很琐碎。对于种种过往,安定门不一定都放在心上,但它一定还记得乾隆爷在位时有一家高悬“登天铜府”金字牌匾的铜铺就在附近,铜铺的名字叫“泰德号”,铜铺的掌柜叫范德库,而这一家字号的股东并不属范氏,而是潞城三井村的牛氏。除了那块蓝底儿金字的巨匾外,似乎“泰德号”与其他的泰兴号、宝山号、永盛号、和丰号等等这号那号的铜铺没什么差别,这样的由潞城铜匠开设的铜铺在京城少说也有一百多家,那些手里端着铜烟壶,头戴瓜皮小帽,身着长袍马褂,晃进来晃出去的铜铺掌柜,人人一口流利的潞城方言,在京腔京韵大行其道的天子脚下,这样的方言显得格外特别,然而潞商心里想的不是入乡随俗,随波逐流,而是在浮躁的异乡坚守潞水传承的精神与风骨。尽管如此,就因了“登天铜府”那块匾,才凸显出“泰德号”铜铺的与众不同。
多年前,潞城微子镇的一个名叫郝汉成的老铜匠,从喧嚣的北平城回到故乡。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老态龙钟的郝汉成还没来得及洗却一身的风尘,就让人搬来一个凳子,颤颤巍巍爬上去在墙头钉下一枚钉子,然后把一副裱褙在相框里的照片挂了上去。照片并不是老人的肖像照,而是合义号铜锡店从打磨厂迁移到前门大街路东的广告。老人的举动令家人大跌眼镜,更让家人难以接受的是,老人又不谈与照片相关的合义号和自己的特殊渊源,不谈自己在京城的奋斗史,而是把话题一下子推到了前朝,他所提到的故事主人公就是我们已经知道的三井村的铜匠范德库。他讲述的是当年“泰德号”掌柜范德库怎样召集所有在京的潞城铜匠,给紫禁城铸造三百口鎏金大铜缸的故事,这些摆放在故宫至今都光彩熠熠的被称作“门海”的鎏金大铜缸,上部刻着“大清乾隆年造”字样,底部刻着“潞城县三井村牛姓铜匠泰德号”字样,要知道,很少有字号被允许在皇宫器物上落款的……老人的故事像纺车上的棉线,越拉越长,其实也不是故事长,而是老人把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听故事的人耳朵里都长满了茧子,到后来,听故事的人都可以把故事原原本本复述一遍了。
郝汉成的故事里出现了三井村牛姓,这让潞城人再次感到愕然(为什么说再次呢?因为在乾隆年间,潞城人已经错愕了一回),从来都是铜崇道,铁贾村的天下,哪轮得上三井村的份儿呢?可偏偏是三井村牛氏大模大样地走进了皇宫。由是,潞城人再不敢小觑三井村了,不由得对三井村的铜匠刮目相看了。然而,三井仍像先前的三井那样古拙、清幽、淡泊、雅致,没有因发生在京城的新闻所震撼。在三井村人看来,那些临近“泰德号”铜铺的官员必须“文官下轿,武馆下马”的传闻简直就是扯淡,铜匠就是铜匠,手艺再地道,再玄乎的铜匠也赚不来一副顶戴花翎。反过来说,无论御赐的匾额或是官员的敬畏都算不了什么,唯有他们手中的技艺才是至高无上的。
陈钱垒是三井村的铜匠,牛买卖也是三井村的铜匠,两位老铜匠都没去过北京城,但他们的铜匠手艺一点都不逊色于前人。每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引燃冶炼铜料的竖炉里的炭块,当炭块的青烟散尽,火焰由红转白时,他们用铁钳子夹着事先选好的铜料放在炭火上烧炼,铜料烧红后在铁砧上用特制的榔头捶打,反反复复烧炼和捶打的过程中,器物慢慢成型,再经细细地打磨,细细地焊接,细细地凿孔,细细地錾刻和细细地退火工序,一把铜勺,一只带有足底的铜盆,或是浮雕了寿字图案的大底铜壶才算大功告成。为人随和的陈钱垒或者性格耿介的牛买卖这时候会伸直腰杆,捶捶僵硬的后背,举目望一望作坊外西斜的太阳,方知大半天的时间不知不觉流走了,就像温文尔雅的潞水一样,就像这个季节漫天流动的浮云一样。其实呢,人的一辈子也长不到哪儿去,昨天还在穿开裆裤的陈钱垒用一截弯个小钩的铁丝推动一只铜桶箍当铁环玩,从这家铜铺窜出来又溜进那家铜铺,掀翻这家的铜瓢垛,踢翻那家的铜壶山,弄得鸡飞狗跳猫上墙的,一眨眼的工夫已是三井村所剩不多的老铜匠了,等到陈钱垒再也掂不动铁榔头,只能坐在门口的马扎上细数时日时,三井村最后一座炼铜的竖炉也倒掉了。
对于三井村而言,一切都像没有发生一样,它一如百余年前或数百年前的三井村,古拙、清幽、淡泊、雅致。这样的风格其实也适合整个潞城,适合整条潞水。犹记得当年泰德号的掌柜范德库衣锦还乡时,三井的老少爷们并未像迎接英雄那样夹道欢迎他,倒不是因为范德库的祖上是潞城窑上村人,而非三井村人,也不是因为三井村的铜匠对那一块御赐的匾额心怀妒忌,实在是因为“泰德号”所擅长的鎏金技艺在三井村人看来太稀松平常了,随便哪个铺子里都养着一两个身怀鎏金绝技的大师傅,鎏金算什么呢,比起更加复杂的錾花技巧,鎏金就是小儿科了。
崇道,三井,东邑,或是窑上,都曾是潞城铜匠的故里。在铜匠早已不在的今天,再度提起潞城铜匠来,这些铜匠故里的后人却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们不单为那些过去的故事心潮澎湃,更为脚下这块生长铜匠的土地感到自信和张扬。他们的态度时刻感染着我们,感染着每一个异乡人。在潞城,在潞水河畔不断成长的潞城,我们清晰地聆听到,来自从前那些悦耳的榔头击打铜皮铜锭的声音,那样的声音如水银泻地般回荡在潞水所能浸淫或溅落的每一寸土地上,回荡在潞水充满阳光的或水汽弥漫的空中。
青铜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提及贾村,我们自然要回到贾村赛社的话题上。早年的贾村除了铁匠比比皆是外,也是产铜匠的地方,铁匠铜匠带给地方上的不仅仅是职业本身,最为显著的是乡村的富庶。在温饱不愁的年代,人们更愿意以民俗或宗教的方式装点一下枯燥乏味的生活,于是贾村赛社应时而生。
贾村赛社在潞城,乃至整个上党地区也是颇有名气的,那一整套繁文缛节的赛社流程透过二月二的香火会和四月四的古庙赛会如火如荼般铺排开来,迎神的队伍穿越八大街九小巷,七十二条小圪廊的场面异常壮观……在节日的贾村,我们与铜、铁匠自创的民俗不期而遇——扛皇杠、擎仪仗、打伞扇、敲门锣、抬神轿,而匠人们把自己扮作龙王、蝗皇身边的随从,在优雅的太平鼓的伴奏下,把一段神话表演得淋漓尽致。在赛神会上,每个贾村的铜匠都与神灵有着亲密接触的机会,铜匠忘记自己是铜匠了,铜匠把不可能成为了可能。那一天,所有所有的铜匠都做了一回神仙,即使是扮演了一回虾兵鳖将,也沾了一身龙王的仙气。
铜匠不在的日子,铜匠的后人仍在每一年农历的二月二和四月四参加周庄王天子宴请诸神的盛宴,一年又一年,年年乐此不疲。
在潞城的乡间,我们一次次远望它的山环水绕,张弛有度,近观它的河水泱泱,青山倒影,一幅是浅绛山水,一幅是工笔写意,随便装裱一下,即有意境深邃的美。然而,立体感对于潞水来说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潞水的色彩,潞水青铜色的色彩。
不可否认,当现代工业以其规模和速度冷酷地将类似铜匠这样的手工业者挤向悬崖的时候,人们对铜匠的思念是淡薄的,仿佛是邻家的一位老人故去了,除了一点点伤感外,就剩下新陈代谢的感叹了,但那些辉映在铜镜里的古旧的岁月,连同古旧岁月里曾与我们朝夕相处过的铜壶、铜盆、铜瓢、铜勺呢?它们的离去难道带给我们的仅只是生活方式的一点点改变?一定有令科学都难以言说的隐痛在里边。
作别潞水就像我们作别潞水河畔的铜匠一样难舍,这一路走来,潞城的铜匠用他们手中的錾子不停地在我们灵魂深处雕刻出一些壮丽旷达的纹饰和图案,并恣意涂抹了潞水的青铜色泽。范德库,一个满脸胡须的故人从泛黄的沧桑里向我们走来,肩头的铜扁担上一头挑着登天铜府的金字大匾,一头挑着金光灿灿的鎏金大铜缸,一人一担,一匾一缸,寂寞在潞水河畔的青山隐隐里,宛如画中一笔点簇,有如山间一处茅庐,水中一叶孤舟。故人范德库经过潞水的一段河湾,把肩头的铜扁担放下,蹲在河边掬一捧水,他落在水中的影子孤傲,乖蹇,孑然独立。良久,他抹一把脸,飘然离去了。
责任编辑 扬丽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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