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弃的亲情
一
张家巷是个远近闻名的城中村,以“脏乱差”闻名。但再怎么差,这地方也有人住,这里的居民以民工和因为各种原因被赶出家门的老人为主。
这天早上,许国顺骑着自行车来到其中一间平房前,敲了敲破损的门。里面一个女人沙哑的声音响起:“谁?”许国顺说:“妈,是我。”女人的声音顿时暴躁起来:“你来干什么?走开!”
声音很大,路边的人为之侧目。许国顺有些尴尬,继续说:“妈,求你了,让我看看你吧。”女人更是尖着嗓子喊道:“别叫我妈,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边上一户人家的门打开了,一个衣着明显与张家巷风格不同的老人走出来,对许国顺说:“小许,又来看你妈了?”许国顺认识他,这人叫方大成,难堪地说:“方大爷,我妈她……让您见笑了。”
方大成直摇头,上前敲门说:“何琴,是我,你看你这是什么脾气呀,街坊邻居哪个不是眼巴巴地盼着孩子们来,还总是盼不到,你倒好,儿子主动来了,你却又不见他!”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何琴冷着脸出现在他们面前,说:“方大哥,别听他瞎说,我只有一个儿子,在城郊当搬运工,哪还有别的儿子。”
许国顺眼圈一红,说:“妈,虽然我从小没得到您的疼爱,可我不恨您。我想接您回去,这样我们一家人每天都能开开心心地在一起……”
“我还要跟你说多少次,我没你这个儿子!”何琴有些气急败坏,两鬓的白发似乎都激动了起来,“你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话可以乱说,妈哪能乱认!”
许国顺眼角泛着泪花,说:“妈,你不认我没关系,这点橘子你拿着吃吧。”说着,他把一兜橘子放在地上。何琴上前一脚将橘子踢得四处乱滚。许国顺哆嗦着嘴唇,深深地鞠了一躬,走了。
这一幕看得围观的人感慨不已,都觉着何琴做得太过分了,就算儿子以前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现在就冲他这态度,再大的仇也该化解了吧。
许国顺走后,何琴突然身子一软,扶住了门框。
方大成忙搀住她,说:“你啊,可别说他不是你儿子,都说儿子像妈,女儿像爸,他那长相就跟你一样。母子间哪有隔夜仇,他到底做错过什么事呀,值得你这样?” 何琴苦笑着说:“方大哥,不是他不孝,是我不配当妈呀!”
方大成一愣,问:“我都给弄糊涂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何琴摇摇头,神情里充满了悔恨与懊恼。方大成见她这副模样,就知道她肯定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可他不明白,再怎么样,儿子现在主动来认她,也是好事呀。
张家巷里有不少老得几乎走不动路的人,他们让儿女压榨完最后一点血肉,就被赶出家门,只得想尽办法糊口,却偏偏都是贱骨头,省吃俭用攒下点零食,眼巴巴地等着儿女带着孙辈来看他们,但左等右等,零食发霉变质了等不来。于是,他们又迈着老寒腿到学校附近的路上去等孙辈,却没想到,那些被娇宠惯的小宝贝们居然尖叫着扔掉零食跑了,因为他们不想让同学看到自己有这样丢人的爷爷奶奶。
跟他们比起来,方大成还是有些优越感的,他是从司法局律师的位置上退下来的,儿子儿媳都对他不错,只是家里房子太小了,为了下一代的幸福,他是自愿搬出来的。他有条件去租好房子,但他更喜欢这种能跟底层社会接触的环境。
在这里,方大成见多了各种人间惨剧,他痛恨那些将老人赶到这里来的不肖子孙,但他没有任何办法去制止,所以他很难理解何琴。或许,了解了何琴的过去,就可以劝说她了。
二
方大成过去在跟何琴聊天的时候,听她说来张家巷之前是住在松城区那一带。第二天上午,他就坐公交车去了松城区。方大成先找到片区居委会的王主任,过去他们曾打过交道。王主任听说他想劝和何琴母子,苦笑着说:“方叔,你是妇女儿童权益保障方面的专家,退休这么多年还有这种善心,很值得我们学习。可是,你不知道这里面的内情,如果你知道了,只怕也会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呢。”
方大成笑着说:“不可能吧,我再老糊涂,也不可能不支持他们母子相认呀。”王主任说:“你只知道何琴不认儿子,却不知道其实何琴是羞愧得不敢认。”方大成不解地问:“是不是以前她做过对不起儿子的事?”
“岂止是对不起,简直是……”王主任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了,顿了顿又说,“许国顺五岁的时候,她有了外遇,抛夫弃子跟别人走了。”
“哦,这确实是……不过,年轻时谁都犯过错,现在过去了这么多年,而且儿子都已经不计较了,她也没理由这么固执呀。”
“她走之后,她丈夫带着许国顺找了她整整五年,终于找到了她,但这时她又有了一个男人和儿子。她丈夫为了劝她回家,经常上门,这样就惹恼了她的新男人,两个男人打了起来。新男人失手把她丈夫给打死了,就在许国顺面前,血溅了他一脸一身。”
方大成震惊了,难怪,何琴会说不配当许国顺的妈妈。
“事情还没完呢。新男人被枪毙后,许国顺就寄养在亲戚家,她则带着小儿子跑生活,就这么到了四十多岁,终于攒够钱买了现在这个房子。事情到这总该结束了吧?可是,她又认识了一个男人,这人骗走了她所有的钱,她不得不去捡破烂为生。这时,许国顺已经考上了公务员,当了科长。有一次,她去他的单位捡破烂,被他认了出来。许国顺毕竟是受过教育的人,要认她,何琴却因羞愧而不敢认。说到底,这都是何琴的错,她这辈子做了太多的错事。”
方大成内心震惊无比,这种社会底层人物的命运已经不能用悲惨可以形容了。王主任说:“所以说,方叔,这件事真的很难管。”
“何琴到今天肯定已经后悔了,而且,儿子也诚心愿意接纳她,无论如何,我们应该尽力促成这事。”方大成这辈子接了不少儿女不孝的案子,却从来没办过这种案子,他想试试。
告别王主任后,方大成又坐公交去了许国顺的单位。许国顺一看到他,很是惊讶,问:“方叔,你是来找我的?”方大成点头说:“我想找你问点事,关于你和你妈妈的。”许国顺闻言神色一变,看看时间,说:“午休时间到了,我们出去聊吧。”
三
两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许国顺缓缓地讲起了他的故事。
“我母亲的脖子右边有个红色的胎记,我小时候总以为那是画上去的,经常用湿布去擦它。”许国顺呵呵地笑着,“也多亏了这块胎记,那天她来我们单位捡破烂,我认出了她。你不知道,当时我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就像被雷击中了一样,半天也没回过神来。她应该也像我一样,等我回过神来,她已经跑了。”
方大成能想象那种场面,问:“你追上去了吗?”许国顺摇摇头说:“没有。当时我特别恨她。”方大成又问:“那是什么原因又促使你去认她的呢?”
“后来我经常梦到母亲,醒来时枕头上都是泪水。”许国顺抹了抹泛红的眼睛,“谁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或许,她跟我父亲过得并不幸福,或许,她更喜欢我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但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我的母亲,我想将她接过来一起住,弥补这些年的缺憾,但是,我没想到她会不认我。”
方大成想了想,问了一个问题:“你妻子支持你这么做吗?”许国顺摇摇头,说:“我还没有成家。”方大成继续问:“以后你总会成家的,如果你妻子没办法接受你的母亲,怎么办?”许国顺毫不犹豫地说:“如果这样,我宁愿一辈子打光棍。”
方大成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许国顺,他不像是在说谎。他认真地说:“小许,其实这事未必没有缓解的余地。只要你委托我为你的律师,我们就可以去告她没有履行做母亲的责任。”
许国顺一愣,说:“这事能告吗?”方大成点头说:“能啊。这种案子一定会引起轰动的,到时,你母亲会感受到你的孝心,最终母子团聚。”
许国顺有些犹豫,他想了想,然后说:“也好,虽然儿子告母亲有违人伦,但我一片孝心,老天会原谅我的。不过,能不能把我同母异父的弟弟也一起告?母亲那么偏向他,他却从来没有尽过做儿子的责任,否则母亲不会过得这么辛苦。”
方大成通过以前的关系,查到何琴另一个儿子王东的消息。王东是火车站的搬运工,妻子是菜市场的菜贩,很普通的一家人。虽然何琴的户口还跟他们在一起,但已经很少来往,更别提什么赡养义务了。
了解到这些情况后,方大成一纸诉状,将何琴与王东夫妻告上法庭。状告何琴不认儿子,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再告王东夫妻没有尽到赡养老人的义务,请求解除他们与何琴的母子关系。当然,方大成知道母子关系是无法解除的,他这么做,只是想引起社会的关注。
在这个亲情淡薄的年代,居然还会有许国顺这样的大孝子,一时间,各种媒体都报道了这个案子。何琴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也被扒了出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对何琴,人们虽然怒其不争,却哀其不幸,而王东夫妻,总是被拿来跟许国顺做对比,现在这起案子已经完全按照方大成预料的方向走了。
直到法院送来传票时,何琴才知道有这回事,她忙去找方大成。方大成告诉了她事情经过,又说:“其实国顺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认你而已。何琴呀,你难道真的要一辈子孤单下去,然后等到尸体发臭才被人发现已经死了?”
何琴苦笑着说:“唉,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别有用心?”方大成一愣,忙问:“什么别有用心?”何琴却换了话题,说:“告就告吧,我只希望不要牵连到我的二儿子。”方大成摇头说:“晚了,已经告上去了。”何琴“啊”了一声,再也撑不住了,一下倒在地上。
四
法庭上,方大成逻辑严密又充满感情地讲述了许国顺与何琴这对母子之间的关系。方大成站在律师席上,看到底下的何琴双手紧紧地揪着前座的靠背,头却深深地低着。
方大成心里有些愧疚,因为没人愿意将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拿出来让大家听,但一切都是值得的,这世上又有什么事比得上一个孤老得到家庭的温暖更重要呢?
何琴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甚至看都没看许国顺一眼,倒是一直在惭愧地看着王东。王东申请了法律援助,委托律师为他辩护,称他的生活很困难,特别是几年前腰受了伤,已经干不了重活了,不是他们不想赡养母亲,而是母亲担心成为负担,拒绝他们的赡养。
方大成向何琴证实这个问题,但何琴一句话也没说。方大成通过各种方式给她施压,想迫使她回答,因为只有这样,法庭才能进行判断。可无论他问什么问题,她都没有回答。
这时,何琴第一次看了眼许国顺,眼里满是复杂的神情,许国顺则迎接着她的目光。最终,她低下了头。
最后,双方律师作了结案陈词。法官询问当事人同不同意调解,出乎方大成意料,三方都不同意。方大成心里一哆嗦,一个母亲面对儿子的这般苦心,怎么还不动容,难道,这里面还有隐情?
但没时间容他继续想下去了,法官进行了宣判,称出于人伦常理,何琴应该认下许国顺这个儿子,至于愿不愿意跟他一起生活,则要看被告人的意愿了。同时,驳回原告要求解除何琴与王东母子关系的请求,责令王东每月拿出三百元钱赡养费。
案子结束了,可以说基本达到了方大成的目的,但是,他看到许国顺去搀何琴时,何琴却用力地甩开他的手,方大成心里突然往下一落,官司赢了,但为什么没有一点效果呢?
这件案子引起了轰动,作为代理律师的方大成也成为红人,一时间,很多企业都上门来聘请他当法律顾问,他们才不管方大成的专长呢,图的就是他的名。方大成精心挑选了几家企业,这样可以发挥余热,给儿女一些经济上的支持。
很快,方大成搬出了张家巷。这样过了大半年,有一天,他突然听说张家巷在拆迁,因为这是个老大难的地方,开发商给出的补偿是近年来最高的。他想到了何琴的那个房子,虽然破,但是足有一百多平方米,这个女人总算苦尽甘来了。
这天,方大成出去办事,路过张家巷时,见那里已经被拆成平地了,只见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女人正在捡垃圾。方大成一看,顿时瞠目结舌,是何琴!
他赶紧下车,跑过去不敢置信地问:“何琴,你、你怎么会这样?”何琴木然地笑了笑,说:“方大哥,这都是我的命呀。”方大成不解地问:“什么意思?到底出了什么事?”
“其实小顺第一次来找我,就已经告诉我原因了。他是政府的人,知道张家巷会拆迁,他想认下我,这样拆迁款就有他一份了。我对他说,我本来就会给他的,他和小东是我在这世上的两个亲人,我不给他们给谁呢?可是,他得到我的承诺之后却又改变了主意,他想将我接过去住,这样就可以把拆迁款全部拿到手。我没答应,因为小东同样也是我儿子。他不肯罢休,一而再地上门来,我只能狠着心不见他。”
方大成顿时待在了那里,“那你现在……他难道把你赶出来了?”
“打了官司后,他就强行把我接去跟他一起住了。拆迁的事是他去谈的,说补偿只有三十万,然后给了小东十五万。可小东说按照市价,最少有一百万,于是兄弟反目成仇。后来,他谈了个女朋友,他女朋友嫌弃我,我就出来了。而小东和他媳妇也因为这事恨我,结果就……”
就像突然飞来一颗子弹,将方大成打得半天也回不过神来,他问:“你明知道他的目的,为什么不在法庭上说?”
何琴苦笑着说:“我能说吗?他是我儿子啊!当年,他父亲打我骂我,一年到头我没有一天不挨打,我忍无可忍才跑的,后来的男人对我不错,但性子太暴躁了……唉,不说了,一切都是命啊!不管怎么说,两个儿子现在都过得好一些了,我也知足了。”
“不,这不该是你的命!”方大成一把拉着她说,“我们现在就去法院!”
何琴用力挣开他,轻轻地说:“他们都是我的儿子,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方大成张了张嘴巴,眼前闪过在张家巷见过的那些孤单的老人,突然鼻子一酸,有种想流泪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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