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合唱的“傲人传统”
每年的12月24日圣诞节前夕,一大早,英国剑桥大学国王学院的礼拜堂外就排起了长龙,人们都赶来参加一年一度的国王学院圣诞庆典。虽然庆典要到格林尼治时间下午三点才开始,但限于礼拜堂的席位数量,唯有赶早,才有把握领到入场券。而在世界其他地方,这一天也有百万听众守候在电波前,聆听这一年一度的盛事——九篇读经与圣诞颂歌庆典(A Festival of Nine Lessons and Carols),剑桥国王学院最引以为傲的传统。1446年,当学院礼拜堂奠基之前,这里还只是一片沼泽地。而如今,这座晚期哥特式建筑却傲立于剑桥,鸟瞰着方圆数十里之地,拥有直指苍穹的锥形尖顶、大气而通透的花窗、精美华丽的扇形拱顶,更重要的是,它的音乐被传播至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圣诞前夕的这个下午,国王学院合唱团在摇曳的烛光与袅袅馨香中,用真挚的歌声唱起他们最拿手的圣诞颂歌,让聆听者感受到谦卑、敬畏与安宁。
一
国王学院“九篇读经与圣诞颂歌庆典”诞生于1918年,由当时年仅三十四岁的院长埃里克·米尔纳-怀特(Eric Milner-White)策划。他的初衷源于早年随军牧师生涯的感受——英国教会应该有更多富有想象力的崇拜仪式。第二年,这套庆典的仪轨被加以修订,从此固定下来,并一直沿用至今。实际上,这套庆典并非米尔纳-怀特的原创,而是在十九世纪特鲁洛教区主教爱德华·怀特·本森(Edward White Benson,后来的坎特伯雷大主教)创立的一套圣诞礼拜的基础上改编而成的。1880年平安夜十点,本森主教在他辖区内的一所临时搭建的木屋内举行了这一庆典,目的倒是很单纯——让人们在平安夜远离酒精。据本森的后人回忆,这套礼仪选取了九篇《圣经》经文,按照辈份由诗班男童至主教本人在内的九个人宣读,同时配以九首圣诞颂歌,这应该就是“九篇读经与圣诞颂歌庆典”的雏形了。
1928年,国王学院的“九篇读经与圣诞颂歌庆典”第一次通过英国广播公司进行了实况直播,除了1930年以外,至今未曾中断过。即使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当国王学院礼拜堂内所有的花窗被移走、室内没有暖气的窘境下,庆典依旧举行,只是为了安全起见,在广播中略去了“国王学院”的名号。参加与收听国王学院的圣诞庆典,已经成为了英国人的一项传统。庆典向海外的直播则始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据估计,每年全球都有数以百万计的听众收听。1963年,庆典进行了第一次电视转播,不过有别于电台直播,人们在荧屏前收看到的是在平安夜前几日事先制作好的录像,借此也弥补了那些未能进入礼拜堂亲身感受的观众的遗憾。
二
“九篇读经与圣诞颂歌庆典”,顾名思义,是由九篇《圣经》经文与圣诞颂歌组合而成。在这里,圣诞颂歌是当仁不让的主角。从每年圣诞节前的将临期开始,一直到翌年的1月6日主显节,都是极其适合演唱圣诞颂歌的时节。
今天,无论我们想要界定圣诞颂歌的含义,还是要追溯其起源,这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迄今被公认为最早的一首与圣诞有关的歌曲,要数公元四世纪米兰的安布罗斯(Ambrose of Milan)创作的一首圣歌《万民救赎者请来》(Veni redemptor gentium)了。但依照流传至今的谱面来看,这只是一首古老的单声部素歌,与格里高利圣咏近似,和我们如今所知的圣诞颂歌实在相去甚远。后者的魅力在于极富亲和力,旋律朗朗上口,更像是来自民间的曲调。
整个中世纪,欧洲各地的圣诞歌曲层出不穷。但我们不妨将目光投向英国一隅,因为那里才更像是圣诞颂歌的摇篮。1426年,英语中圣诞颂歌“carol”一词正式出现在了文献资料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单词的本意,竟是指当时的普通百姓为了庆祝秋收或是圣诞,走街串巷,挨家挨户欢唱的歌谣。这一点,在如今许多艺术化的圣诞颂歌里依然有迹可循,譬如 “fa la la”这样的叠句,正是出自微醺的宴饮者口中。还有《这位奇妙婴孩是谁》(What Child is This)的旋律来自我们耳熟能详的英国民歌《绿袖子》。所以,这不正说明了圣诞颂歌源于普罗大众吗?
文艺复兴时代,印刷术的发明也推动了圣诞颂歌的蓬勃出产。人们陆续从一些音乐出版物中寻找新鲜的曲调,替换上应季的歌词,从而产生出更多的圣诞颂歌。《虔诚歌曲集》(Piae Cantiones)就是诸多灵感源泉中的一汪。这部歌曲集出版于1582年,在欧洲各地广为流传,尤其是在英国。今天,许多朗朗上口的圣诞颂歌,诸如《仁君温瑟拉》(Good King Wenceslas)、《甘饴喜乐》(In dulci jubilo)等,都源于这部集子。
于是,长年累月,在英国这片土地上竟积累了多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圣诞歌曲。十八世纪的英国人有一种使命感,要整理和推广这些文化瑰宝。1833年,一个名叫威廉·桑迪斯(William Sandys)的讼师搜集出版了《古今圣诞颂歌集》(Christmas Carols Ancient and Modern),其中就包括了现代人熟知的《圣诞佳音》(The First Noel)、《我看見三艘船》(I Saw Three Ships)、《听那天使高声唱》(Hark! The Herald Angels Sing)。1871年,教士亨利·兰姆斯登·布兰利(Hey Ramsden Bramley)和作曲家约翰·斯坦纳(John Stainer)一起编订出版的《新旧圣诞颂歌集》(Christmas Carols New and Old)是一部里程碑之作,集合了前人之大成。而作曲家马丁·肖(Martin Shaw)和拉尔夫·沃恩-威廉斯(Ralph Vaughan Williams)在 1928年编订出版的《牛津圣诞颂歌集》(Oxford Book of Carols)则继续把英国圣诞颂歌的复兴大业往前推进了一大步。到了1961年,剑桥国王学院合唱团指挥大卫·威尔考克斯爵士(Sir David Willcocks)编订的《合唱圣诞颂歌集》(Carols for Choirs)则将目光投向了当代,吸收了本杰明·布里顿(Benjamin Britten)、约翰·拉特(John Rutter)等英国现代作曲家创作的圣诞颂歌。
三
英国圣诞颂歌的繁盛,凝结了世代以来各方的努力,其中自然也有英国合唱团的一大份功劳。正是他们的演绎,才如同载体般,将这些美妙动人的音符传递给人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英国有世界上最深厚的合唱传统,而最优秀的合唱团也大多在英国。为什么这么说?究竟是什么使得英国的合唱团如此杰出呢?原因有很多,但我们或许可以从四个角度来看看。
第一个优点就是音准了。细数每一支英国合唱团,总有多如十八般武艺,但音准这个玩意儿恐怕是其中最有威力的一项了。在英国,几乎每一位参加合唱的歌者从小就会被教导,要把音唱得准,除了声乐技术上要精进以外,还要随时倾听其他人发出的声音。
第二是读谱能力。英国的合唱团成员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读谱者,他们的读谱速度快,理解谱面的能力强,往往可以在拿到新作品后唱个几遍,就大致搭起了框架,即便是更大型的作品,也只需要花上短短几个小时。这一点令很多与他们合作的各国作曲家们赞叹不已,连连称奇。
第三,是音色上的过人之处。好的合唱人声音色,应该是发声位置高,声音自然、通透又清澈,不需要过多的颤音。英国的合唱团有非常好的声乐技术,可以发出丰满又如水晶般润泽的音色。
最后一点,可能是乐理知识方面的长处了。英国的合唱团在这方面几乎无可挑剔,这要归功于几个世纪以来古老的合唱传统。英国的合唱团特别善于用心推敲怎么把音乐做出来,既要有灵魂、有表现力,又不能过于矫揉造作。
在那么多英国合唱团里,剑桥国王学院合唱团是其中的翘楚。爱乐者只要听过他们灌录的唱片或是现场演出,就会明白这样的盛名实在不虚。国王学院合唱团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兰开斯特王朝的时代,由国王亨利六世(Hey VI)一手创办。一直以来,其合唱传承的脉络不曾断过。而合唱团今天的成就,要归功于大卫·威尔考克斯爵士。这位彻头彻尾的完美主义者,据说没法接受一点点稍逊的东西。他时常夜以继日地工作,除了每周一的休息外,都会提前将学院礼拜堂所有的礼仪用乐准备稳妥。对团员而言,严格规范的训练必不可少,他们的工作量也实在大得惊人,每天破晓鸡啼的时候就得起床,在仪式里献唱。根据合唱团曾经的管风琴师安德鲁·戴维斯(Andrew Davis)的回忆,很多时候他不得不在晚上进入礼拜堂练习白天需要演奏的曲目。
如今,英国大大小小的教堂都有各自附属的合唱团,有着类似严格的例行排演,但并不是每一支合唱团都能获得像国王学院合唱团这般的成就。虽说国王学院礼拜堂的奇特声学构造极有助于声音的表现——洪亮又不失柔和——但人声之所以听上去像是笼罩着一层柔美的光环,主要还是因为歌手们的声音是纯粹地道的英格兰味道。女高、女低两个声部分别由还没到变声期的男童以及假声男高音们担当,没有一位女歌手。男孩子的嗓音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纯净气息,但如果引导不当的话,他们的声音很容易变成猫头鹰那样的尖锐叫声。好在国王学院合唱团的孩子们技术过关,始终保持着均匀统一的清澈音色。
四
让我们再回到国王学院合唱团的圣诞庆典。
每一年,庆典中读经和祈祷的部分是固定不变的。但是颂歌的部分总会有曲目的更迭。庆典的进堂咏——赞美诗《昔日在大卫王城中》(Once in Royal David’s City)——永远是固定的,身着红白诗袍的合唱团与神职人员列队于教堂至圣所内鲁本斯的《三王来朝图》前,由一位男童合唱团员(chorister)领唱第一段,接着全体合唱团演唱第二、三段并缓缓步入堂内。当队伍行进至诗班席时,礼拜堂内所有参与庆典的会众们要齐唱剩余的段落,整座教堂内遂充满了人声的共鸣,再加上管风琴伴奏的澎湃,将所有的杂念一扫而空,为接下去的庆典预备一颗平静的心。进堂咏之后,主礼牧师致辞并带领众人祈祷,接着便是庆典的主体部分:宣讀九篇经文。
这九篇精心选取的经文分别来自《旧约·创世记》《旧约·以赛亚书》《新约·路加福音》《新约·马太福音》与《新约·约翰福音》,以短小的章节,将人类始祖的堕落、弥赛亚的预言与耶稣的诞生呈现在人们面前。九篇经文的宣读亦遵循传统的规则,严格依照年龄与辈份:第一位诵读者是某位男童合唱团员,接着是一位合唱团里的成年合唱学员(choral scholar),第三位是教区代表,接着是剑桥市民代表、伊顿姊妹学院的代表、校牧、合唱团指挥、国王学院院士,最后是学院院长。每篇读经后,就会有两首适当的圣诞颂歌,以回应刚才宣读的内容。另外,礼拜堂内参礼的会众并非仅仅是观众,他们也要同诗班席上的歌者互动,这体现在演唱赞美诗(hymns)的环节,包括前述的进堂咏,在庆典中途与末尾,各有一首固定的赞美诗——《主佑幸福》(God Rest You Merry,Gentlemen)与《信友齐来》(O Come All Ye Faithful),需要会众按照手中节目册的指示同合唱团一起歌唱。集体歌唱赞美诗是英国教会的传统,而这几首赞美诗又都是最经典、最脍炙人口的圣诞歌曲,因此几乎每个英国人都会唱。大家济济一堂,齐声同唱,令庆典显得活泼又喜悦。
值得一提的是现任国王学院合唱团的指挥史蒂芬·克里伯利(Stephen Cleobury)。他于1982年从前任菲利普·雷吉尔(Philip Ledger)手中接过合唱团。这位很有自己想法的合唱指挥将合唱团从大卫·威尔考克斯爵士手下的气势磅礴,逐渐打造成一支更注重声音典雅精致的团体。他还为“九篇读经与圣诞颂歌庆典”注入了新的活力,一方面,他不断拓宽曲目的选择,从文艺复兴时期的维多利亚(Tomas Luis de Victoria)、普雷托里乌斯(Michael Praetorius)的经典复调作品至当代的合唱先锋默顿·劳里德森(Morten Lauridsen)、埃里克·惠特克(Eric Whitacre)、扬·桑德斯特罗姆(Jan Sandstrom)讲求奇幻和声效果的曲目,既保留了传统,又不拒绝优秀的当代作品;另一方面,也是很重要的一点,克里伯利在1983年创立了“委托作曲”环节,此后每年的圣诞庆典,我们都能听到一首当代作曲家为该庆典特别创作的圣誕颂歌。在历年的委托作曲家中,不伐爱乐者熟知的炙手可热的当红作曲家,如爱沙尼亚作曲家阿沃·帕特(Arvo P?rt),芬兰作曲家埃诺约哈尼·劳塔瓦拉(Einojuhani Rautavaara),英国本土作曲家约翰·拉特(John Rutter)、詹姆斯·麦克米兰(James MacMillan)、约翰·塔文纳(John Tavener),美国作曲家史蒂芬·保禄(Stephen Paulus)等,而其中拉特的《哪有歌曲更甜美》(What Sweeter Music)、佩尔特的《诞神女颂》(Bogoroditse Devo)、韦尔的《炫耀吧,耶路撒冷》(Illuminare Jerusalem)更是在庆典后成为常演不衰的佳作。克里伯利的努力为国王学院的圣诞庆典源源不断地注入新鲜血液,亦促成了一项新的传统的诞生。
尾声
“九篇读经与圣诞颂歌庆典”自创立至今,已近一个世纪,如今已然风靡全球,成为了国王学院礼拜堂及其合唱团的代名词。现在,不仅在英国,在世界的其他角落,每年也有教堂举行这样的庆典,有的是直接效仿,有的是改编,但都无法也不可能超越国王学院。国王学院独享这一殊荣远胜于他者。岁岁年年的圣诞前夕,国王学院合唱团的歌手都在学院礼拜堂内为世界各地的听众献唱,虽然他们年纪轻轻,但功力却炉火纯青。他们的歌声随着礼拜堂的束柱上升至拱顶,回响在每一块砖石上,触动着每一个聆听者的心悸。庆典本身的意义,已不仅仅是将听者带回至两千年前回忆中的宗教仪式,也不是一场音乐会那么简单,而是将英国傲人的五百年合唱音乐的传统展现在世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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